第四节
“你于边塞待了三年,立功无数,多数将士唯你马首是瞻。朕若收你兵权,你不委屈?”
哗!天边咔嚓一声,黑重的云垂得更低,雨势倾盆。
“娘亲娘亲,你看吟儿的字。”说话间慕潇吟忽而闯进来,手里拿着大大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
“姨娘这样说,若吟儿不会写字不会读书,父亲就不喜欢吟儿了么?”原本融洽的气氛一下子因小儿一句话而冷降下来,窗子间抖着呜咽的风。
“王爷当真把账簿也给你了?”
“哇!娘亲,吟儿不是故意的。”那小儿忽而哭出声来,红着眼眶怔在那。
“还有那个五皇子,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万段!啪!”夏芷宜扫了一眼狼藉的屋子,嘴角冷哼,“不放我出去我就砸个稀巴碎!把你砸成破产!”
“是……是啊。”苏年锦愣了愣,心里忽然埋怨自己太着急了,竟忘了秦语容才是挨王妃位最近的人。
她惊异之余,下意识想要握紧手里的白釉双凤耳瓶,却不想腕子一抖,啪!
中庆殿内,香薰袅袅。
夜里下了大雨,漂泊如注,朱墙黄瓦下一串串如线的珠子在姜黄宫灯的照射下似混着利刃一般,直洌人心。灌木花丛全被春|水打得弯折轻曲,惶急的雨丝子噼啪敲打着窗棂与廊柱,发出闷闷的叩响,一声一声,与铜漏里的水滴一起,记刻着大燕一十三年春时谷雨的一刻。
“嗯……”庆元帝半眯了眸,看了看窗外的春雨夜色,半晌才道,“以后太子还要靠你,你们若有罅隙,再让外人挑拨,朕怕太子之位不稳。”
“姐姐哪里的话,妹妹初入王府,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多请教姐姐才是。”
“万万使不得啊……” 鸳儿跪在门口,嗓子都要喊哑了,“王爷说……只要王妃打碎一个,就从你月俸里扣一月……”
那茶水真烫,现在还疼得苏年锦咬牙。她心里忽然对小儿惧怕起来,不过才四岁的孩子,当真能看出母亲不快而故意报复她么……
三年出生入死腹背受敌,他死挺过来,带着傲人的战绩重新回到朝堂,却换来如今的下场。
“什么?!”
慕宛之冷冷一笑,信手端来那碗盏,明黄色的花心盛开在白粥里,犹如一根刺,生生穿进他心里。
小人儿从内室端着茶盏走来,刚一挨着苏年锦,就见那滚烫的茶水一不小心全被泼在她大腿根处,疼得她一个趔趄慌忙站了起来。
慕宛之默然不语,看着一方棋局动了动眉心。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
“父亲喜欢吟儿是因为吟儿是父亲的孩子,与读书写字无关。”小儿撇撇嘴,从秦语容怀里挣脱出来,“小儿病已痊愈了,姨娘可以放心回去了。”
慕宛之终是放下了白棋,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有着雄狮一般杀伐的个性,一路从齐河杀到中原,夺帝位,铲异党,废朝纲列新章,亲手逼死前朝大雍皇帝,斩其子孙老至耄耋小至三天婴孩,江山万里血流成河,他都不曾眨眼一下,果决凛冽。
“字确实很端正,怪不得爷那么喜欢小儿,这样聪明伶俐,真是讨人喜欢。”苏年锦凑近也看了看,笑得眼睛眯成月牙。
“得的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都活蹦乱跳了。”秦语容嫣然一笑,“劳妹妹挂心,这两日我也太忙,没来得及去看你。”
“能常与父皇下棋,是儿臣的福分。”
削兵权,就如削他的命!
“哪有的事情,就是任性了些,怪我不好,全被我惯的。”
“吟儿不可胡说!”秦语容忽扯了慕潇吟的袖子,“怎可这样无理,快去倒杯茶给姨娘道歉。”
慕宛之从殿中退出来时正有太监躬在门口等着他,福盘里端着一碗羹汤。
窗外的雨似下得更大了,啪啦啪啦一下一下敲到心底里。
慕宛之动了动喉头,终道:“若父皇不放心儿臣,儿臣可以不要兵权。”
“兵权,你就分太子一半吧。”
夏芷宜仰天长啸:瞬间变成穷光蛋的感觉比刚来到这里还让她生不如死!
庆元帝执了颗黑棋轻轻放下,已有些发白的鬓角隐着一股凛冽,“每次和三子下棋朕都要思虑很久,三子的棋艺倒是越发精湛了。”
“皇上说王爷最爱喝花蜜雪羹汤,专门让奴才在这等着。”
“来娘亲看看。”秦语容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抽出纸张来细细看着,“小儿都会写《蒙求》了,好厉害。”
她推着小儿到一边去,苏年锦才悻悻笑了笑,“小儿好像不太喜欢我。”
在这个威严的皇帝心里,能让他在乎的,也不过是太子一人。
“父皇的意思是……”
秦语容慌忙去看苏年锦,躬身为其擦掉衣服上的水,边擦边道:“小儿不懂事,委屈妹妹了。”
“这天下除了父皇,最大的便是太子,儿臣效力于大燕,从不委屈。”
“走得急了,就得知道退。退也不是认输,是以退为进。”庆元执黑棋堵死了他的去路,唇角依旧染着笑,“生为臣子,就得知道谁是主子。有时候名声太大了,对自己反而是个累赘。”
“吟儿为何这样说?”苏年锦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这次来还有事情想请教姐姐。”苏年锦也没往心里去,只当小儿胡闹,“现下王妃被禁足,爷说王府里的大小事情都要我管,账簿也在我这放着,可我资历不够,实在怕出什么岔子。妹妹在这先求着姐姐,还望姐姐以后多多指教。”
她说完这些话,屋子里有半刻的沉默。她往秦语容那瞥了一眼,竟觉其脸色黯了半分。
“王妃消消气,消消气……”
苏年锦见秦语容第一眼时就觉得这样的女子有点明媚的过分,眼角目畔都带着柔情,一双眸灵动的似要滴出水来,像池塘里的莲,安静柔软。
“三子下棋有手段,与战场无异。”庆元帝微微一笑,“只是战场关乎生杀性命与国家命脉尊严,必须要赢,但人生这盘棋上,还是要看清自己位置才好,不是每次都要赢的。”
想她年纪也就二十三四,带着四岁的小儿,竟一点也不觉得色衰。
“吟儿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秦语容一声厉喝。
秦语容笑着招呼她坐,苏年锦顺势一笑,“小儿可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