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夜色里,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那是冬眠的小虫被春天唤醒了。他内心被冰封很久的某种情愫,也在这声音中悄然萌芽。
中年妇女猜得真不错,列车员第三次推车出来,小球的价格直降到三元。中年妇女得意地冲钟荩扬起下巴。
凌瀚总是准备了三明治、面包、水果、各种饮料,搞得像旅游般。她在车上去趟洗手间,明明门上有锁,他也要守在门外。花蓓说他简直把她呵护得无微不至,这样下去,以后会没行为能力的。
“凌瀚,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小屋,是告别的起点站,江州,是终点站,安镇,是途中的加油站。她必须要积蓄足够加大的力量,才有勇气和过去坚绝地说bye、bye。
钟荩摇头,一个列车员推着辆车出来,向大家展示一个在掌心里把玩的球,说是强身健体,能防止老年痴呆。妇女在座位下面踢踢钟荩,“别买。现在是十块,绕过三圈,就是三块了。”
钟荩笑笑,把目光专注于手中的书。她把花蓓送给她的《幸福九植物》带来了。
第一次在火车站遇到凌瀚的那个日子、最后一次从火车站接回凌瀚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两天,她都要去火车站,痴痴等着从北京过来的列车,痴痴等到最后一个旅客离开,她才回去。在等待中,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三年过去了,架不住方仪的唠叨,她回了宁城,但是她和凌瀚一起租住的公寓,她还留着。她想让房子替她守候下去。
如果她一个人回宁城,她就会选择和谐号,快呀,可以缩短与凌瀚分别的时间。
压力真的太大了,吸烟可以舒缓这种压力。到北京后,他烟抽得更凶,有时一天一盒都不止。
哑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这才想起他是听不见的,可惜她又不会手语,羞涩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塞给他。哑巴快速地把手背缩进袖内,往里面的车厢走去,背影有一丝僵硬。
火车站高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写着:g700x次列车16次中的8节车厢出现设备故障,列车估计要晚点一至二个小时,请旅客同志们耐心等候。候车的旅客怨声载道,和谐号在这几个月内,连续误点几次,什么高铁,什么动车组,简直就是他妈的扯蛋。
多么辛酸而又幸福的往事。
深夜的马路比白天少了一份喧嚣,她慢慢地走着,心如止水。
钟荩眨眨眼,看着里面的哑巴民工,“你……也去安镇?”她指指安镇的方向。
“我有知道的必要。”
书里说,在墨西哥热带雨林里,生长着九种神奇的植物,分别代表着财富、力量、魔法、勇气、自由、美好的性、持久的爱、生命繁衍、长生不死。找到它们,就得到一生的幸福。这辈子,她估计是去不了墨西哥雨林,她也不想拥有这太满的幸福。其实,有一两样就足已。这样的书,不能入迷,作为旅行消遣挺好。
他用眼神示意她让开。到底是男人,轻轻一托,行李箱稳稳地搁在行李架上。
以后,小屋会是任何人的小屋,却再也不会是她的。她闭上眼,小屋的一墙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在她的脑海中,这就够了。
卫蓝受不了地摇摇头,“你干吗提他?反正我不会同意他和我妈妈合葬,南京我也不会再踏入半步。”
从宁城到北京,可以坐和谐号,也可以坐以k字开头的慢车。
“凌瀚,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应该跟我一块回北京。”卫蓝投来责备的一瞥。
她从江州回宁城,如果有凌瀚陪着,她会坐慢车。k字开头的慢车,车厢是邮政绿的,设施非常陈旧,座椅不舒适,环境也不是很干净,列车员态度懒散又冷漠。只有兜售小玩具时,才露出个笑脸。她的情绪到不受一点影响,她和凌瀚有说不完的话,巴不得铁路没有尽头,就这样相依相偎着,一直坐下去。凌瀚在宁城有个亲戚,他来宁城会住到她家。她很想带凌瀚回家见方仪,但没敢。方仪是坚决不同意她在江州找男友的,凌瀚是省人才库下派到江州的,回宁城很容易,她想着等凌瀚调回来再提。她还想着,等到春天,她要带凌瀚回安镇看油菜花。
钟荩缓缓眨了眨眼睛。
和谐号今天误点了。
钟荩请中年妇女帮她照看下行李箱,她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前排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钟荩抬首,想看看前面那节车厢的洗手间空不空,一下又看到了哑巴民工。他像尊雕塑,孤独地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浓密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嘴唇,但钟荩能想像得出,此时,它们一定抿得很紧。他仿佛与这个世界、这列火车都隔绝了,在一个独有的空间里,他沉思,他想像。
夜晚十一点,钟荩到达县城。这是个小站,离城区比较远,每天经过的列车也很少,站台上,列车员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脖子缩在衣领里。
钟荩从电子屏上收回目光,随着人流往检票口走去。宁城没有直达安镇的列车,她要先坐到县城,再搭汽车。路过县城的列车,是慢车,还是夜间的。天渐渐黑了,列车的灯雪亮地照过来。人群急速地往后退,钟荩差点被绊倒,幸好一双长臂从身后托住她。她扭过头想道声谢,后面的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她只得跟着向前。
“去泡个澡,好好睡。”凌瀚突然话锋一转。
“房子呢,继续租下去?”凌瀚不爱住酒店,从北京出发时,就讲要租个房。她一跨进这院,吓了一大跳。这房租得太奢侈了点。
卫蓝进屋去了,他轻轻掩上门,走到院中,点燃了一根烟。墙角的一簇三角梅开了,玫瑰也打了苞,幽幽的香气随夜风柔柔飘荡。钟荩不爱闻烟味,他吻她的时候,她娇嗔地抱怨个几句。当他羞窘地僵在那里,她又主动凑过来。
钟荩忙不迭地道谢,“你是回家吗?”
她无声地道别,然后,转身。
卫蓝叹了一声,“凌瀚,我对你的了解很有限,但你有今天这个样子,我费了许多心血,别让我太挫败,好么?”
凌瀚回身笑笑,“一下子给了半年租金,总得住个够吧!”
三轮摩托车上面用塑料布做了个遮风的棚子,看着严实,并不是很暖和。钟荩掀开塑料布往里钻,有一个人抢了先。
凌瀚涩然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墙之隔,凌瀚不知,钟荩正倚墙站着。
烟头一明一暗,微弱的火光是映照出他凝重的面容。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摸上去毛毛躁躁的。那一天,听卫蓝说钟荩要来,他一早晨就去超市买了许多菜。好巧,超市刚到了一批新鲜的大虾,他买了许多。卫蓝和她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他午饭后,就站在屋檐下等着了。门铃响起,他的心雀跃无比。但是在对上钟荩冷漠的目光时,他的心凉了。
现在,该是终结的时候了,凌瀚走得太远,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就在她和凌瀚分手后不久,方仪找到关系把她调回宁城,她生硬地拒绝了,连个理由都不肯给。就连对花蓓,她也没提过这事。在她的内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像个路标,固执地立在那里。有一天,她相信,凌瀚还会回到她身边。在她被凌瀚那样伤害之后,她还生出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个白痴,简直就是贱。只要凌瀚回来,她愿意做个白痴,她愿意再贱一点。
“你今天去见谁了?”
“你们是一道的吗?”司机问。
“戚博远的案子向法院起诉了。”
下车的人很少,哑巴民工竟然也在其中。
小屋里灯亮着,她深吸一口气,能嗅到空气中夹杂的烟味,那是凌瀚。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钟荩同情地看着情绪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列车晚点是难免的事,可能大家对动车组寄予的希望太大。希望越大,一旦失望,必然也是最大的。感情也是如此。
这列车的终点站是青岛,现在的季节不是旅游旺季,车上的人不是很多。车厢内很脏,上一站离开旅客留下的垃圾都还没处理。钟荩买的是硬座票,四个小时后,她就下车了。她想把行李箱塞进行李架,提了几次,终是力气太小,都没成功。有人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她回过头,一怔,是在看守所外面转悠的那个哑巴民工。
车站外面,有几辆三轮摩托车簇拥了过来,司机们扬着音量问要去哪里。钟荩瞧着一个长相比较面善的,她说去安镇。司机皱了皱眉,安镇挺远的,又是大半夜的,我回来又拉不到客,至少六十。钟荩没有还价。
列车开动不久,坐在对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就开始吃她的晚餐。她买了盒饭,吃完,又泡了碗泡面。泡面的香气弥漫在钟荩面前,感觉像坐在厨房的灶台边。碗洗好之后,中年妇女又打开一个袋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在那嗑了起来。看到钟荩打量她,她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要来点么?”卷舌音很重,徐州那边的。
去安镇看油菜花,别人叫春游,钟荩称之为回家之旅,这一次,钟荩改名了,她叫它为告别之旅。
“别像个警察一样的质问。”
“其实,他也很可怜。有很多事,人力是无法控制的。”
凌瀚摸摸自己的脸,“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