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寂静的河川之乡
“靠你要不要这么高调?开豪车来接我,炫富啊?”陌小凯甩开目瞪口呆的班长的手,一屁股坐进副驾驶位置后啧啧摇头,“就滨海这种空气质量,你还敞篷,一路上看废气不毒死你。”
“丁野当时没有房子,后来他就住进了我们家。我父亲是死在这里的,他们总也会有不安,这也是后来他们用最快速度同意拆迁的原因吧。但当时大家都没钱,丁野刚被放出来,被警局盯得很紧。他修理摩托的技术很好,就说改造房子修建修车铺,其实那是个幌子,他暗地里悄悄收拢人手拓展地盘。但在那一段时期,丁野对我们母女真的挺好,我觉得他是真的爱我母亲,对我也视如己出,我渐渐地几乎就把他当成了父亲,直到我十三岁后的那一夜……”
陌小凯有点怀疑地看着罗小雄,觉得他嘴上诉说着对蔡熙兰的情意,手里却还紧握着默许给云雅乐的一枚婚戒,实在是没有多少说服力。
她知道他去砍了丁野,也知道他为此受伤,可她以为他是为了德庆坊拆迁才去砍的丁野。她要去法国了,他还躺在病床上,上厕所都需要人搀扶。她机票都还没有订,行程还很从容,真的就连半天探望病人的时间都没有吗?她都告诉小飞龙他们罗小雄对德庆坊情深意重,早该原谅他了,但她为什么不来看他?
“早就让你辞职来我集团了,偏偏还要装高逼格不肯。”罗小雄从桌子底下踢了陌小凯一脚。
罗小雄正打算转身离去,却见窗边的女子朝他扬了扬手,清凉柔和的音色在月光下犹如悦耳琴音,正是久违了的雅乐的声音:“你来了两次,等了很久,上来喝杯茶吧。”
“是哦,她还说了,让你以后千万不要冲动。为了德庆坊,赔上性命不值得。你有光明远大的前程,同我们不一样,但你对德庆坊情深意重,我们心领了。”
陌小凯瞪起眼睛:“靠,你正房还没娶就已经想包|二|奶啦?买两个戒指是几个意思啊?”
十几年前,他也曾多次在告别之后站在德庆坊狭窄的巷道里,久久凝望雅乐修车铺阁楼的窗口。那时候如果雅乐看到她,就会微微一笑,挥手让他早点回去休息。曾经的爱人,多年未见的故友,为什么会变得连路人都不如?但真的倘若缘分至此止步,那也只能就此隔空告别,分赴自己未来的征程。
“……雅乐……你还好吗?”罗小雄的声音嘶哑而颤抖,真想大跨步走过去拥抱她。
“先陪我喝酒,完了我陪你一起睡。我飞机刚落地,这样,三小时后,我去你单位门口接你。差不多吧?”
罗小雄伸长脖子,可怜兮兮地朝旺发眨眼睛:“是陌大少爷的车,我是他司机,来接他下班。”
罗小雄指了指熙兰:“这是我未婚妻,蔡熙兰。”
众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炮仗挠着脑袋,手足无措地说:“雅乐她忙着办理出国的事情,很忙很忙,她说她恐怕没时间来看你……”
“不是。”雅乐的眸子转过来,咬紧了嘴唇,“这是一个秘密,你要发誓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罗小雄心里热流翻涌,眼眶有些泛红:“是吗?雅乐让你们来的?”
陌小凯笑嘻嘻地朝前走:“班长,你去摆平吧,要我道歉,领导全家都会内分泌失调的。”
陌小凯耸耸肩:“我看到新闻里在说,你们罗氏集团和蔡德永主要控股的云端兰山要联手打造什么新一代智能化社区。操,你谈个恋爱、结个婚怎么跟古代昭君出塞联姻匈奴一样啊!什么时候求婚?”
身后班长旺发凄厉地喊:“——陌小凯!你那么有钱,还上什么班?早点辞职让我省点心啦!”
一张写字桌依窗斜放,雅乐就坐在桌后,一袭纯白斜襟盘扣衫,及腰长发已经剪成了齐耳梨花,漆黑如墨的双眸幽深似海。罗小雄站立在楼梯口,久久无法迈开脚步,他就这样隔着整个起居室的距离同云雅乐彼此凝望。连空气都在微微颤栗,所有替自己铺陈好的淡然与坦然全都被击碎。相隔十二年,走过了万水千山,历经尘世种种曲折磨难,仿佛只是为了在这一夜,在这里,同她久别重逢。
皎洁的月光照在纯白的木芙蓉花上,晶莹剔透,犹如冰雕。秋季深夜,街风渐寒,小镇快要在迷蒙中安睡。长空之下,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也陷入梦乡,无数河川永不停息地蜿蜒流淌,水流至深,寂静无声。
“不,不仅仅是那样。”雅乐望向窗外黑色夜空,眉头紧皱,眼底有无限痛苦,“我曾经真的以为丁野会是一个好父亲……你一定听说过坊间传闻,大家都说我生父死得不明不白,是丁野派人杀了他。”
雅乐将茶杯推送到罗小雄面前,凝视着他:“你和以前不太一样啦。如果在街上擦肩而过,恐怕我都不能把你认出来。”她漆黑眸子里有种他曾见识过的深情,仿佛要通过这一凝视来找回十二年前的影像记忆。
男子噢了一声,朝罗小雄毫无机心地微笑了一下,也冲雅乐眨眼一笑,然后转身下楼。
雅乐朝那男子摆了摆手:“小端,你先下楼去,这是我的老朋友,我们还有几句话没谈完。”
“今晚。”罗小雄微笑着回答,“所以喊你出来喝酒。我知道这几年来我浑身铜钱臭,利欲熏心,为了赚银子冷落了你,但这种人生大事,除了父母,总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熙兰!罗小雄愕然,他竟然这时才想起熙兰!
“巴黎,这家云端雅集是你和云雅乐回国来后开的吧?她在吗?我和熙兰想问候一下。”罗小雄露出商场上常用的礼节性浅笑,轻轻握住了熙兰的手,“不管怎么说都是老朋友啦,十几年没见面,还是挺挂念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吧?”他现在终于能够觉得坦然,年少时一场一厢情愿的情事,只牵过几次手,被短暂地亲吻过一次,除此以外,其余时间都像混混一样在打打杀杀,不是去惩戒别人,就是被人殴打,与其说是初恋,还不如说是初次上道。雅乐与其说是爱人,还不如说是他效命追随的社团女王。当时固然觉得轰轰烈烈,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太过旺盛。熙兰是未婚妻,就不该有什么躲藏隐瞒,叙旧什么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以聊一聊德庆坊,聊一聊炮仗、小飞龙、郑伊健他们……
“我母亲爱他。他也救了她,背负着杀人的恶名也毫不在乎。丁野是畜生没错,但对我母亲来说,没有丁野,她大概也会活不下去。”雅乐轻轻抚摸紫砂茶壶壶身上的花纹,“事情发生后第二天,他求我原谅,那天母亲不在,他又喝醉了酒,他说他错把我当成了我母亲。”
“车祸。”雅乐扶正杯子,又替他斟上第二杯茶,“那些都不重要了。”
“从香榭丽舍大道卡地亚专卖店里取了戒指出来,我随便走走,在一条小巷子的古董旧货铺里看到了这个,就买了下来,据说有100多年历史了,却只花了200欧元。”罗小雄把戒指放在掌心里,静静望着出神,“白色是她喜欢的颜色,皇冠很符合她孤傲的气质,珍珠贝象征历经磨难……”
但雅乐没有激动地站起身来,她显得十分沉静,提起茶壶慢慢斟上一杯清茶,对罗小雄说:“坐啊。”
“不,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因为砍他而差点没命。”雅乐抽出手来握住罗小雄的手腕,“丁野来找我,让我告诉你,是你擅闯他公司企图谋杀,他手上有你拿过去砍他的刀,刀把上有你的指纹,刀刃上有他的血,无论走黑道还是走白道,他都可以活活搞死你。但他最后还算是放过了你,只要你好自为之,他还是忌惮你父亲……我真高兴现在可以看到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然就是我害了你。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隐忍,为什么没有早点报警告他侵犯吧?”
罗小雄愣了好几秒钟,脑子里才反应过来雅乐果然说的是“他当年侵犯我的事”,他气得浑身发抖:“那个王八蛋居然还胆敢跑来质问你?我操,我当年怎么就没把他碎尸万段!”他不敢去看雅乐,听她亲口说出所经历的惨烈往事,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就算她已经有足够勇气去面对,但他还是不行。罗小雄陡然站起,茶杯都被掀翻。
“怎么死的?”是被仇家砍死的吗?这样的畜生早该有此下场了。
罗小雄微笑着斜瞥了熙兰一眼,她左手无名指上引人瞩目地戴着那枚硕大的订婚戒,从求婚那天起戴上后就没摘下来过。他们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两家亲友初步统计有两百多人,计划要包机飞往马尔代夫,在那里包下一个小岛举行婚礼,海天一色,碧波万顷,必然是唯美浪漫至极。
“那个人渣!”罗小雄咬牙切齿握拳痛砸桌面,如果丁野是土葬的,简直可以挖他出来鞭尸,“那么你母亲后来回来了,知道这些事了吗?”
“小雄,丁野已经死了。”雅乐静静地仰起脸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怜惜,对他的怜惜甚至比对自己的怜惜还要多,“你不要发狂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德庆坊的街坊都没发现,我父亲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内心却是个善妒欲狂的人,他一直觉得母亲太过年轻貌美,在他身边,在德庆坊这样的穷地方不会安心,父亲表面上对母亲很好,暗地里却常常拷问她,折磨她,但这些都发生在他们的卧房里,他们严令禁止我上楼。我十岁那年冬天的半夜里,听到楼上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鬼使神差摸上楼梯去看,就看到母亲被皮带捆住双手绑在床头,嘴里塞着袜子,肚子上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烟头,而父亲仰面倒在床脚,一摊血从他脑后渗出来。是父亲对母亲施虐,母亲挣扎的时候奋力踢中了他,他往后倒退,脑袋撞上铁柜边角……父亲从来没有离家出走,是我母亲失手杀了我父亲。”
“你当年还小,没法面对。”
“难道不是吗?”罗小雄感到雅乐紧握着他手腕的双手冰凉震颤,恨不能把自己的热量传输给她。
菜都没端上来就被赶出饭店,罗小雄闷闷不乐地埋头走,熙兰伸手挽住他胳膊,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别生气啦,云雅乐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多半对你还放不下,那个叫巴黎的小女生和她情同姐妹,看你带了未婚妻,还要一起拜访叙旧,所以发怒。”
天气炎热,全城开启烧烤模式。虽然比起去年的“凉夏”来说是热了几分,但同前年百年不遇的四十摄氏度持续高温比,今年还算过得去。可段子手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吐槽的机会,手机微信圈里到处在转,出门就是“进烤箱”啦,走路就是“麻辣烫”啊,躺下就是“铁板烧”哈,洗澡就是“水煮鱼”……
德庆坊少年们走后,罗小雄一直在等。每次护士台那里有询问的话语声响起,他都竖起耳朵听,希望听到雅乐的声音,但每一次希望都落空了。就这样空空地等了两个星期,小飞龙和炮仗又来探望过他一次,他们说雅乐已经在一周前飞走了,临走前就从机场给他们打了个电话,说后会有期。她没有提起他。
服务生小妹尖叫着握住了罗小雄的手:“小雄哥哥!你是小雄哥哥对不对?!”
“哦熙兰,我给你介绍,这是巴黎——”罗小雄终于想起来未婚妻还坐在一旁,“她虽叫我哥哥,但其实可以算是我半个女儿——十多年前,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照顾她的吃穿住行,还替她补习语文。”
陌小凯抽了口烟:“操。我在夜班抢修。你奶奶的,小半年没音讯了,现在想起我来啦?”
中午十二点,抵达集合地点苏美小镇,在遍布青石板路的老街后停好了车,罗小雄牵着熙兰的手找吃饭的地儿。以前从没来过苏美小镇,它名气不如凤凰、丽江那么响亮,论历史也不如平遥古城那么久远,由此观光客少,因而显得清静幽雅。走在古色古香的老街上,看周遭青石砖的路面、白色粉墙、钴蓝色的飞檐屋瓦,倒是别有一番意趣。尤其此时正值金秋十月,满镇木芙蓉花开,月牙红、薰衣草紫、豆蔻粉、鹅黄……很是收获了一把意料之外的美。
小飞龙提过一袋红富士苹果放在柜子上:“是雅乐告诉我们的,她说以前我们都误会你了,你并不是什么卧底,德庆坊要拆迁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从来都不知情。她又说知道你受伤了,打听到你住这家医院,让我们一定要过来探望你。”
熙兰立刻笑起来:“只是现在吗?”
早晨七点不到,来得早的工人陆陆续续走进厂区大门,拿着饭卡去食堂吃早饭。罗小雄驾驶一辆宝蓝色劳斯莱斯幻影敞篷车停在大门对面的河道边,惹来周遭很多道惊艳的目光,有两个人干脆连早饭也不吃了,驻足远观,还拿出手机来拍照片。
陌小凯嘴里叼着烟走过去:“神经病啊?要不要这么狗血煽情?不要这枚戒指给我啊,好歹200欧啦。”
罗小雄久久发不出任何声音。有这样一位母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历经这样扭曲的人性折磨后,雅乐竟然没有崩溃,没有自甘堕落,而是一再包容这为了爱情昏头盲目的母亲,舔舐伤口,自我修复。她不仅没有变成尘土泥灰,反而把自己打磨得闪闪发亮,盛放得洁白孤傲,像女王一样。
然后两人抛开各自的爱人,就着窗外明月和案头清茶回忆了很多德庆坊间的往事。感觉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所有细节都清晰可辨。罗小雄本来很想问一问雅乐,当年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如果她当年没有离开滨海,她会不会和他在一起?后来想想,这种问题实在太蠢,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假设、如果?只要雅乐现在生活得开心就好。虽然很遗憾给她幸福的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但或许,也只有这更年轻、笑声更爽朗的男孩才让雅乐觉得合适。她为了他,长居苏美,这是自己永远都做不到的。
班长旺发不死心,为了能对领导有个交代,唐僧念经一样在陌小凯耳边劝说,还试图拽回陌小凯。要知道前者是个身高一米六的秃顶小个子,后者是条身高一米八几的光头壮汉,完全是小鸡拉大象的光景。
“就这两天吧,去法国。她好像还没订机票……”
转过一个弯,前方有家店铺,门前两侧花圃里栽种着十多株特别高大的木芙蓉,满枝丫盛放纯白花朵,每一朵都有碗口那么大,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看起来是家精致的饭店。一进大门先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露天摆放着几张桌子,粉墙下一侧种着桂花树,另一侧是梅树,树干下各围绕着一圈绣球。绣球、桂花已过季,梅花花期还未到,但越过墙头,能看到墙外雪绒花般的木芙蓉。饭店老板倒是个精细的有心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客人无论一年里哪个季节前来,都能观赏到不同的美丽鲜花。
还记得很多年以前,陌小凯说过:“初恋,相当于小法师入门修炼中的第一道魔障,不破不立。要破,也得靠你自己。”现在知道,单靠自己还不够,幸亏还有善解人意的熙兰。张爱玲说男人生命里总是有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娶红玫瑰久了就是墙上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还是床前一道明月光,娶白玫瑰久了就是衣襟上一颗饭粒,而红玫瑰则成了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总归是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罗小雄并未这样觉得。雅乐和熙兰既不是红玫瑰,也不是白玫瑰。对他而言,雅乐是一道久久难以愈合的创伤,自己曾差点为她付出性命,她却拂袖离去。意志沉沦的罗小雄一度把情爱当作游戏,直到二十八岁时遇到了熙兰,这是个合适的时间,温婉的熙兰是纷纷扬扬的春日花瓣,覆盖掉最后的创伤痕迹。他不会为熙兰交付生死,却会终身携手做彼此忠诚的爱人。失去的就让她远去,在身边的才最值得珍惜。
罗小雄站起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兴冲冲地从街上跑进云端雅集的庭院,听脚步声正穿越楼下的店堂。罗小雄回头望向雅乐,她也正深深凝视着他,面带微笑,却有点哀伤:“罗小雄,你和未婚妻,那个名叫熙兰的女孩,打算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两人肩并肩看着江面,等着看戒指盒子沉下去,但等了很久,那个小白点还是顽固地漂浮在水面上,只是随着波涛荡漾,越飘越远。两人异口同声感叹道:“靠——”
自雅乐离去后,罗小雄养伤、失望、痛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毕竟不是黑社会,不可能总想着怎么去收拾丁野。后来父亲身体抱恙,他加入公司经营中,学习如何管理企业,忙得不可开交,很多黑暗往事都被挤压到记忆最深处,轻易不会去打开。丁野是无比恶心的禽兽,现在才知道,他不仅侵犯了年幼的雅乐而不以为耻,竟然还跑去质问她、摧折她的心智,这他妈的还是人吗?怎么能够放过他?!当年的丁野心狠手辣,根基稳固,势力强大,但到了现如今,他已经垂垂老矣,自己也不是往日那个只能揣把刀闯办公室砍他的无知少年,他足足有一百多种法子可以收拾他,见血的三十种,不见血但更惨烈的有七八十种。
罗小雄回过神来,攥紧了拳头,牵扯嘴角微笑了一下:“是早就放下了。只是因为刚好去了巴黎,就想到巴黎那个小鬼,然后想到很多往事……我荒唐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收了心。熙兰这样的容貌家世,对我还那么包容,娶妻如此,夫复何求?我们在一起三年,前一年我还插花谈着几个模特和明星,真是荒唐不懂事,只有熙兰能忍我。三年了,她从没离开过我,甚至连吵架闹别扭时都不说这样的气话。安全感理应是男人为女人打造的,但在我们俩的关系中,一直是她在默默经营。只要愿意,我任何时候都能找到熙兰,见到熙兰,从来不会担心她会一走了之、消失不见……”
罗小雄停下脚步,捧住熙兰的脸:“笨蛋,说什么哪?现在世界上除我妈以外,只有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国庆节长假,罗小雄和几个朋友一起约了自驾游。这些朋友都是生意圈里的老板、股东,开上平时在城里没机会开的越野车,放虎归山,携妻带子去江浙一带游山玩水。
陌小凯没工夫洗澡,已经跟“水煮鱼”差不多了。他刚从一个地下站点的设备柜里钻出来,站内不通风,设备过载发热,空气温度将近50c。他趴在沟道里检查故障线路,浑身大汗像喷泉般流泻,整个人跟从热锅里捞起来似的。
罗小雄微微有些失望,为着雅乐如此波澜不惊,仿佛来的不过是个收电费的。他也只有提起脚步慢慢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讪讪笑道:“雅乐,你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容颜不改。”
“如果那时你告诉了我这些,我一定会从病床上爬起来去把丁野杀掉。”
为了不打扰云端雅集的生意,罗小雄等到八点半后才前往。庭院店堂里的客人已然稀少,是另外两个伙计在帮客人结账收拾桌面,店堂里的收银柜台后面坐着个圆脸的姑娘,走进店堂里去询问,得知巴黎不在,再问老板云雅乐,圆脸姑娘眼珠子朝天花板翻了翻,问:“先生你姓罗?”罗小雄点头说是,圆脸姑娘就皱眉说:“老板也不在。”一看就知道,是巴黎关照了他们,但凡有姓罗的来找雅乐,就推说不在,其实雅乐多半就在楼上。巴黎这小东西,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坏?还是雅乐真不想见他?罗小雄看到帘子后面的楼梯,他可以硬闯,但故人相见应尽欢,强人所难实在没意思。
雅乐脸上浮现起一丝惨烈的笑容,这笑远比她哭更叫人心痛:“……她和他……一起求我。”
罗小雄在电话里腻腻歪歪地诡笑,一点没有上市公司执行总裁该有的样子:“是呀,想你了。我刚从巴黎回来,谈妥一个项目。你奶奶的,出来陪我喝酒!”
罗小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皮质小盒子递给陌小凯。陌小凯骨碌着怪眼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在深蓝色丝绒软垫上,嵌放着一枚钻戒,钻石硕大,被切割成古典式的鹅蛋型,通透澈亮、光泽闪耀,即便以陌小凯这样只懂螺丝钉和扳手口径的粗人来看,也知道一定贵得离谱。
罗小雄感到沮丧难过,他从没有寄期望剧情大反转,但出于道义,出于友谊,她至少该在远渡重洋之前来见他一面不是吗?就这样恩断义绝?肋骨被打折之处阵阵抽痛。罗小雄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脊梁,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好的。我发誓。”罗小雄郑重承诺。
“哎!哎!别动手动脚的,我反扑过来你可不是对手。小半年没见,你怎么这么亢奋啊?”
自从七年前罗小雄担任罗氏集团公司旗下一间子公司总经理以来,就一直劝说陌小凯辞职过来,薪水随便他开,想干什么都随便。陌小凯羞答答地表示,自己实在不想被一个男人包养,何况他太清楚自己的流氓本性,朋友变成老板员工,多半会搞到友尽,还不如去祸害现在的单位。
走出云端雅集庭院大门,明晃晃的月光照耀下来,老街上的青砖石隐隐泛光。木芙蓉在夜色中依然白得醒目,层层花瓣仿佛透明一般。罗小雄站在对面的街边静静凝望店堂二楼的窗口,屋内亮着灯,窗边有一个女子也正凝望着他,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罗小雄知道那是云雅乐。
“我没……”罗小雄起先有些莫名其妙,可转念一想,也不可能把实情告知。
罗小雄对着滚滚江水大喊:“不要再来烦我了!云雅乐!我们早就相忘于江湖——”
陌小凯脱掉湿透了的工作服,露出满身腱子肉,背靠一棵法国梧桐树抽烟。夏夜里星辰明亮,大风吹在身上非常清凉,让人有一激灵间的错觉,觉得自己大梦一场,梦见自己人到中年,其实睁开眼,仍然是那个刚进单位、帝王将相皆不入眼的小混混,前途渺渺,却有无限可能,手里捏着大把青春可供挥霍。
“在巴黎卡地亚专卖店订制的,比我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贵好几倍,要娶人家当老婆,求婚戒指总不能比一辆开着玩的车还便宜吧?就算熙兰无所谓,蔡德永也一定会觉得我不看重他的宝贝千金。”
“巴黎是小孩子,你不要和她计较。”雅乐缓缓道,“我们都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你。我想还是见一见为好,因为我欠你一个解释,欠你一份感谢。”
“什么半个女儿呀,小雄哥哥你不过才比我大十一二岁吧!”巴黎笑着抗议。
“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永远,直到死亡把我俩分开!”罗小雄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故意用很抓马的方式表白,随后抓住熙兰咯吱她,两人笑闹成一团,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罗小雄抱住熙兰,发自肺腑地在她耳边低声道:“谢谢你。”
雅乐的杏核眼波光流转:“你一定要问吗?我算是为了他才长居苏美吧。他复姓端木,单名一个集字。”
“小雄……”陌小凯面对看着掌心中皇冠戒指愣愣出神的罗小雄,叹道,“以为你早就放下了。”
罗小雄一颗滚烫的心霎时冷了半截,黯然垂头,房间里谁都不说话,气氛很尴尬。隔了会儿,罗小雄勉强打起精神微笑着问:“噢,出国手续是很烦啦。她什么时候走呢?去哪里?”
罗小雄没出什么状况,所以他一直走在最前面。熙兰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鼻梁上架着和罗小雄情侣款的迪奥太阳眼镜,修长美|腿包裹在铅笔型牛仔裤中,随着lorde的歌声轻轻打节拍,望着满山翠绿金黄的树林和变幻光影自得其乐。
“雅乐,对不起!”罗小雄伸出双手握住了雅乐的双手,眼眶发热,“对不起……没能保护你。”
“解释?感谢?”罗小雄望着雅乐安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她的肤色白得透明,筋脉骨骼犹如积雪下的山脉连绵。这双手曾经握过精钢扳手、技艺娴熟地修理过数以百计的摩托,这双手曾经安抚过德庆坊许多受到欺辱惊吓的孩子、牵着巴黎这样的流浪儿回家喂饭洗澡,这双手也曾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她仰头轻轻亲吻他的嘴唇,这双手也填写签署无数申请出国的材料,然后连挥手告别都没有,就拉住登机扶梯的把手,隐没在舱门后,消失在遥不可及的云端。心中烈火熊熊而起,原来自己是恨她的。罗小雄这才意识到,有多爱一个人,就会因为她的悄然离去而多恨她:“你是欠我一个解释。直到今天我都没搞明白为什么当年你连最后一面也不见就不辞而别。”他浑身是伤在医院里苦苦等待,希望她能来看他一眼,至今想起来仍然是止不住的痛,罗小雄不由语带讥嘲:“不过恐怕你当时急着出国,手续繁复,脱不开身。”
旺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陌小凯:“这是你朋友的车?”
罗小雄目瞪口呆地望着雅乐,他绝对没有想到是这样:“那么丁野他……”
“雅乐?!雅乐也知道我去砍她继父了?”罗小雄心急,挣扎着直起身来。
但自从把暗许给雅乐的那枚珍珠贝皇冠戒指丢进璞江的一刻起,从熙兰接受他求婚、戴上天价卡地亚钻戒时起,罗小雄就已经割舍掉对于云雅乐最后的一丝情愫与留恋——十二年来记忆里反复拿起和放下,未尽的情意也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三十一,雅乐也三十一,大家都到了云淡风轻笑看世间变幻的年纪。
陌小凯拍了拍罗小雄肩膀,把戒指盒子放在桌上朝他推过去:“没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就是真爱。”他给自己点上烟,慵懒地抽了一口,却看见罗小雄望着桌面,没有动手去拿回戒指盒子,再看他神情,嘴角虽然上翘,但眼角眉梢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意。不过也是,商业联姻,能有多开心?但蔡熙兰很美,很温柔,身材很火辣,堪比年轻时的林志玲,罗小雄还装什么不开心?
熙兰正端着茶杯喝茶,一边环顾四周,注意到店堂门梁上挂着的饭店招牌,轻柔念出声:“云端雅集……小雄,这店名和我爸的云端兰山倒像联名号呢……”
“云端雅集……原来,是你和他名字的联行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果然是叫人过目不忘……”虽然早猜到雅乐有了幸福归属,但此刻罗小雄心中还是酸楚难当。看到雅乐用近乎怜悯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探着自己的神情,罗小雄只能昂首大笑,提气自嘲道:“也是啊,云端雅集是个好名号,如果叫云罗雅雄什么的,难也难听死啦!哈哈,哈哈!”雅乐也笑。
雅乐凝视着罗小雄,还未回答,窗下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当地人的口音:“雅乐,我回来了!”
“知道了,师傅。师傅现在英文真好!”徒弟笑嘻嘻地进站去回电话了。
“我可以,我一直都可以把你认出来。”罗小雄低声道,他的心脏跳得猛烈,忽然记起梅艳芳的一首歌里曾唱道: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他端起杯子喝茶,让自己心绪平静一些。提醒自己,他们分开并非是因为天不遂人愿,而是雅乐决意离开。今夜没有风雨,唯有明月,没有断肠,只有清谈。“昨天在楼下遇到了巴黎。”他苦笑道,“她说你不想见我。”
来到了名叫“云端雅集”的小饭店,又恰巧遇到了巴黎,罗小雄就料想到雅乐一定也在这里。她们是什么时候回的国,为什么没有回滨海,而是在苏美小镇开店?这十几年来她们生活得怎样?自己同未婚妻出双入对,想必雅乐也早已嫁为人妇,多半她还有了可爱的孩子,是否承袭了她那双点漆般的杏核眼和刀锋般冷傲的神情……以往的罗小雄绝不想在熙兰面前谈及这些,他不想在任何不相关的人面前提起雅乐。熙兰见过他不少的前女友,有的是从过往的照片、媒体的八卦报道里看到的,有的是在一些社交场合狭路相逢,每一次熙兰都处理得极为妥善,从没叫任何人失了面子,所以罗小雄也从不需要刻意隐瞒自己往日的恋情。唯独关于云雅乐,关于在德庆坊的两年,除了陌小凯,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罗小雄的一段时光黑洞,他封锁了全部信息。
那个一路呼喊着雅乐名字的男子经噔噔噔地跑上了楼,走进房来兴高采烈地道:“雅乐,你绝对猜不到,我是怎么搞定沈老头的,这下可全都谈妥了……咦,这位是谁?”那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样貌英俊,眉目间充满灵动的活力。他爽朗大笑看着雅乐,眼睛里全都是暖暖的爱意。雅乐也微笑望着他,看得出他们俩之间有着极深的默契。
罗小雄看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承认,因为连警方都以为他失忆了,无法追究此事。看他不说话,众人就都交换着眼神会心微笑起来:“果然果然!我们原本还不怎么相信,雅乐说不信可以来问你本人。放心好了,我们会誓死保密!”
32岁的陌小凯,依然是无比彪悍的光头造型,肤色黝黑,眉毛更粗更浓,一双怪眼下围着黑眼圈,乍看起来懒洋洋的,年轻时的杀气已经转化成另外一种东西,不再那么暴戾无常,锋芒毕露。其实深究起来,在职场爬模滚打十来年,他比以前那个莽撞的小青工有了更多阅历,更狡猾,在某种范围内更肆无忌惮,同时也更邋遢。
巴黎很乖巧地微笑问好:“姐姐好。”却很快垂下了视线。
罗小雄察觉到陌小凯的目光,摊开手掌,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那枚价值200欧元的珍珠贝皇冠戒放进盒子,站起身走到栏杆边。陌小凯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就看到他用力挥开臂膀,将戒指连盒子投向宽阔的璞江。金色艳阳中,白盒子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入远处随风起伏的波澜里,溅起一圈水花。
雅乐轻轻道:“我知道。所以我不辞而别。”
“要死一起死啦。新买的自己开着玩的,牌照都还没来得及上。晚上要带熙兰去吃饭,先拿你练练手。”罗小雄笑眯眯地斜眼看陌小凯,踩下油门,幻影化成一道蓝光射出去。
“师傅,刚才所里总值牛头来电话了,说康德路又有一个站点爆仓了,原本要运到我们这边的设备柜大概要先运送给康德路,让我们原地待命。”戴着黑框眼镜、满脸青春痘的徒弟小徐手里提着把活络扳手出来报告。他是去年新进班组的硕士生,学历再高,也得在一线滚一滚。小徐本来很书生气,一年滚下来,他已经知道陌小凯才是老大,师傅让冲,打死都不敢后退,师傅说滚他娘的,就真的可以让牛头滚他娘的。
一直被拖出厂区大门,滑行到幻影敞篷车跟前,旺发的手臂还紧紧环绕在陌小凯腰上。陌小凯拉开车门:“班长,我要下班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别开他娘的什么批斗会了。”
洗过澡、换回t恤和牛仔裤的陌小凯嘴里叼着烟,大摇大摆地走出一号楼,朝大门方向走。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是班长旺发,一路苦恼哀求:“小凯,小凯,你不要走啊,你怎么会没开完就走啊?我知道股里晨会批评你你不爽,不过一线抢修员工就该听总值调度,你怎么可以乱说有危重病人,连逼带骗先给你送设备柜啊?你可是副班长啊!二班班长和牛头一起到领导面前去告状,又是历数你多年罪状,牛头已经被气出心脏病了,二班班长也内分泌失调了,要知道牛头他爸可是局里的部门主任啊,管绩效指标的呢,绩效直接和所里所有人奖金挂钩的呢。所里领导也快烦死了,你还是上去道个歉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雅乐微微别过头去,脸上掠过一丝愧意:“……那时候你受伤住院,没能去看你,很抱歉。你还好吗?”
“小端不知道我的过往。”雅乐支着下颌,抬头望着夜空,“巴黎也不知道丁野和我母亲对我做了些什么。所有这些,罗小雄,只有你知道。”
“现在都过去了,雅乐,丁野死了,德庆坊拆了,一切都过去了。回滨海好吗?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罗小雄微微伸出手臂,摊开两个掌心,他不敢贸然拥抱雅乐,只等待雅乐的回应。
雅乐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跑去砍伤丁野是为了我。”
十二年前的夏天,重伤的罗小雄是在医院vip护理病房里度过的。很多人来看他,除了家人、陌小凯、初中同学,还有打网游和混文学诗歌论坛的那帮狐朋狗友们。有一天,德庆坊少年们也来了,炮仗、小飞龙、郑伊健、乌鸦、小甜甜……吵吵闹闹地挤满了一房间。自动拆迁后,罗小雄就没有见过他们,相隔大半年未见,众人格外亲热,差点要拥抱起来。可是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住院的呢?为什么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和以往大不相同?最后那次见面,因为贺芮芮的爆料和父亲秘书的诬陷,德庆坊少年已经严重唾弃他了,简直恨他恨到骨髓里,可这一次,他们对罗小雄的态度不仅热忱,甚至还有几分恭谨。
两人牵着手,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罗小雄很诚恳地道:“熙兰,我只爱你。但我和云雅乐、巴黎是旧友,和她们十几年未见,没有一点音讯消息。我们今天只在苏美小镇停留一夜,以后未必会再经过此地。如果你同意,我想晚些时候单独再去拜访一下。”
“去吧,我在酒店等你回来。”
“为什么不给我们互相介绍?”罗小雄看着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重新落座在雅乐对面,牵扯嘴角勉力一笑,“那是你的新朋友?还是先生?”
罗小雄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大脑的运作,这是雅乐的男友,还是丈夫?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面带微笑走上前去同他握手言欢,寒暄几句,可是他的情感却令他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但罗小雄知道不是这样,雅乐绝对不会这么小气,当年放不下的人可绝对不是她。
“巴黎!”罗小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兴奋得忘乎所以,跳起身来把她抱在怀里满院子转圈,就像十几年前巴黎小时候一样。那时候的巴黎还是个小女孩,份量轻得可以扛在肩膀上;现在,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抱紧了罗小雄的脖子把脸伏在他肩背上咯咯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
白色盒子外壳是棉布蕾丝贴面,还微微泛黄。罗小雄轻轻打开前端的黄铜锁扣,翻开盒盖,白色丝绸软垫上,横卧着一枚戒指,没有钻石,只镶着用白色珍珠贝打磨成的一顶小小王冠,同色金包边。
“那个云雅乐,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吗?”熙兰可怜巴巴地问。
罗小雄脑海里掠过那几个月躺在病床的日子,铺天盖地的化验单、病例报告,手术后的晕眩呕吐、久久难愈的伤口抽搐阵痛……可有什么必要让她知道这些而烦恼呢?只有女人才会邀宠邀怜爱。就算当时有这样撒娇的心情,现在也早已时过境迁了,于是他微微一笑道:“还好。”
罗小雄明白了雅乐的纠结,仍然恨得切齿:“你隐忍的代价太大!”
半晌,罗小雄又慢慢从裤袋里掏出另一个白色小盒子,同黑色戒指盒并排放在一起。
乌鸦把枕头垫高,轻轻扶着罗小雄肩膀让他靠得舒服点,卫校毕竟不是白读的:“罗小雄,我们以前都小看你啦!一直觉得你是个娘炮小白脸,无勇无谋,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瞎混,人家杀只鸡都会把你吓个半死,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孤身犯险,替德庆坊出这口恶气!”
罗小雄抓住小飞龙的手,迫切地问:“雅乐呢?她为什么没有和你们一起来?”
陌小凯太过意外而说不出话。这十来年,罗小雄从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云雅乐。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恨她,后来大家以为他已经忘了她。只有陌小凯知道不是这样,但两相遗忘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今晚他就要向蔡熙兰求婚了,这种关口他居然还走神,居然还在订制了一个求婚戒指后又买了另一个,给她。
罗小雄哑口无言。她知道?她不是告诉炮仗小飞龙他们他去砍丁野是为了德庆坊吗?
“丁野来找过我,质问我为什么把他当年侵犯我的事情告诉你,我说我没有。”
“云端……雅集……云雅乐……”罗小雄没来得及思考,这几个字就已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冒出来。
服务生小妹提着茶壶走过来,动作麻利地为罗小雄和熙兰斟上菊花茶:“先生要点些什么?”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肤色白皙、模样清秀。罗小雄报完菜名,抬头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小妹,无意间一瞥,忽然觉得她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那小妹伸手接过菜单,看到罗小雄盯着她看,也愣住了。
“fuck off!bullshit!康德路是二班的地盘,二班班长是牛头相好。让我们原地待命?你告诉他,我们这里有重症病人,他设备柜不送来,恢复不了线路运行,病人就要死,病人一死,家属就会先投诉上访,再走媒体曝光,最后法律诉讼,让牛头洗干净屁股等着吧!”
裤兜里手机铃声响起,瞬间把他拉回现实。看了看来电显示,这个人有段时间没联系了,除了公司抢修值班室,也只有这个人,会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来毫无愧意、理所当然:“小凯,是我,罗小雄。没睡吧?在哪里鬼混?”
“我现场任务还没结束,待会儿要进所里复单洗澡,然后回家睡觉。”
“我母亲去找了丁野,丁野当时刚从牢里放出来没多久,他让我母亲不要紧张,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理。他找最可靠的兄弟偷偷把我父亲的尸体运出了德庆坊,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毁尸灭迹,他教我母亲对外宣称父亲离家出走。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母亲不容易。”雅乐脸上露出矛盾的神情,她爱母亲,那个貌美如花、却总是遭到男人欺凌的可怜女人,又恨她常常被男人蒙蔽,总是哭哭啼啼倚赖男人的照顾。
店里有不少客人,露天院子里坐了一桌,店堂里坐了三桌。罗小雄和熙兰就在靠院门的一张露天小桌边坐下。罗小雄对着店堂内喊服务生小妹:“美女,得空了吗?麻烦点单——”
她是没法面对他,他因她受了伤,那时他一定在她心里有很重的份分量,重到罗小雄都无法想象。
“丁野耶!你竟然敢去砍丁野!”炮仗连连惊叹,“我替茅伯谢谢你。茅伯是拼死不想拆迁的,但他两个儿子都被丁野手下的拆房队暗暗打断了手脚,后来迫不得已签了同意书。”
小飞龙看了看走廊里正在接电话的护士,关上房门走到罗小雄床边压低声音问:“一个多月前,丁野在他自己公司被一个圈外人砍了两刀,是你做的吧?”
罗小雄驾驶着一辆中型尺寸运动风的悍马h3,其他朋友也有开指挥官、大切诺基和牧马人的,保持队形一线前进。刚出发的时候无比有型——六辆黑色吉普走的都是美式肌肉车路线,风格彪悍而统一,充满野性,保持稳定车距排成一队飞速前进,乍一看有点像在拍摄好莱坞大片《速度与激|情8》。几小时后事实证明,拖家带口玩越野车是不可能持续有型的。一会儿老马他老婆晕车了,要在路边吐一会儿,一会儿威廉姆斯的宝贝儿子要拉屎了,得在服务站里上厕所。队形很快就被瓦解,稀稀拉拉地单兵作战,只能分头前往,相约在下一个集合地点会和。
巴黎狭长的丹凤眼却慢慢瞪了起来,脸颊也变得绯红,冷冷地下逐客令道:“小雄哥哥,雅乐姐姐不想见到你。你还是带着你的未婚妻去别家吃饭吧!走好,不送!”
“哇塞,跟我求婚啊?怎么不单腿下跪啊?”陌小凯笑,“你娘的,快赶上鸽子蛋了吧?这得多少钱?”
这是长堤南下一段,很久以前是一连串的船运码头,近几年来被改造成新兴商业区。原先的高大坚固的货品仓库也没有拆,保留红色砖墙外壳,内部改建,开了一长溜的商店、高档餐馆、酒吧和艺术展馆。此时旭日初升,江水之上波光粼粼,罗小雄和陌小凯坐在临江边的亲水平台上,喝着冰镇啤酒,遥望璞江对岸摩天高楼林立、尚未在晨曦中苏醒的鹿港——很久没有这样悠闲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