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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咫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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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声一怔,平素戏谑的笑意变得柔和,“就算都在北京,毕业了,就能经常看到么?你离开家乡,不也离开了很多高中的好朋友么?莫莫,你这么好的小姑娘,以后也一定会遇到更多好朋友的。”

    “莫莫,怎么跑得这么急?”邵声笑,“上课要迟到了么?”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二人并没有长久不曾谋面。

    她有些难过,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和傅昭阳彻底分开,他的朋友就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了。她实在没什么借口去找邵声,只能企盼在校园里游荡时和他邂逅,或者是从思睿和方拓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我倒没意见,天天爬也没问题啊。”方拓挠挠头,“只是师父估计来不了了。”

    脚步由远及近,停了片刻又离开了。莫靖言探头望过去,原来是跑步的人刚刚将矿泉水瓶放在场边,又走过来喝了一口。她松了一口气,也忍不住有一丝失望。

    邵声轻轻跺了跺脚,“差不多就在脚底下。”

    他说:“怎么会,还有攀岩队的日常训练呀,我给他加码了。”

    第一次听这首歌,她和邵声并排坐在岩壁下的海绵垫上。起初他不过是悠闲地躺在那里,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被她骤然调大了音量,愠怒地跳起来,看到是她,反而笑了起来。别人眼中难以亲近的他,对她却有那么多耐心,无论她是小气的、妒忌的、焦虑的、失落的、伤心的,他都会静心听完她的话。而他的话语同时又像是神奇的咒语,念上几句,她心口上的阴霾便散尽了。

    莫靖言顾不得矜持,闪身绕过行人,小跑着穿过广场。站在他身旁时,她气都喘不匀,心中百感交集,几乎要哭出来。

    无论何时当我想要拥有你,只能将它付诸一梦。

    “也要啊,不过不是今天。附近没有学习葡萄牙语的地方,只好学个类似的,有些麻烦呢。”

    蒋遥推她:“早都告诉你已经分手了,你怎么比当事人还不接受现实啊?再不走就迟到了,咱们一会儿回来陪莫莫去就是了。”

    回到屋中已是浑身湿透,室友们或询问或打趣,莫靖言基本都没听进去,只是“哦”,“嗯”地应了几声。她将湿衣服加了洗衣粉泡好,也没心情洗,随便擦了一把脸,倦倦地躺在床上。许久前左君说过的话又回响在耳畔,“在清楚对方心意之前,自己不要有太多幻想,陷得太深。”以前面对傅昭阳,她也曾揣测对方的心意,有小小的希冀和幻想,但大多时候乐在其中,从不曾有这种失落和憋闷的痛苦。左君的一番话,她隐约懂得,但并没有太深的共鸣。此时此刻,重又记起,这些爱而不得的苦涩叮咛,自己从未真的在意,等到明白过来,已经是情难自持。

    虽然心事重重,但她身体疲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听到闹铃响,伸手按了,却懒得起床,只觉得头晕脑胀,身上也依旧疲乏,打个哆嗦便一阵冷意。莫靖言勉强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夹好了又倒头睡下。

    那怎么一样?这么重要的决定,我当然想听到你亲口告诉我,好给我挽留你的机会。莫靖言这样想着,带了埋怨和不舍,微仰着头看向邵声。他表情平静,垂着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此时他是这样真真切切的一个人,长手长脚,肌肉结实、肩膀宽阔,却并不粗壮魁梧;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眼神清澈却从不会睁圆双眼,于是那些情绪都若有若无地隐藏在睫毛后面。莫靖言不知多少次和他碰面,但却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眼神胶着在他身上,不想离开。她有些羞怯紧张,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言词被堵在胸口;但又焦虑着想要找个理由,将面前这人留下来。呆了半晌,莫靖言醒悟自己的目光太过炽烈,不禁低下头来。

    梁雪宁帮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找出两片退烧药。“你先休息会儿,我们第一节都有课,待会儿回来陪你去。”

    莫靖言无计可施,哀戚的语气中带着恳求之意,“可不可以不去那么远啊……难道没有人,很希望很希望你留下来么?”她病急乱投医,“比如‘地质之花’什么的。”

    邵声失笑,“莫莫,我是去工作,你别说的和我要上战场似的。我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过几年,我们还是会见面的啊。”

    此刻她的心情更多是忐忑不安,傍晚一时冲动约了邵声,但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和他说些什么。莫靖言用脚尖拨着地上的石子,暗自打着腹稿,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心脏砰砰乱跳,紧张地躲到岩壁背光的暗影中。

    她站在广场边缘,煦暖的春风带来紫藤馥郁的甜香,她抬头望着歌声缭绕的咖啡摊,于是隔着往来的喧嚣人群,在那么多青春昂扬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最想见到的人。而巧的是,他也在路边驻足,安静地望着她的方向。

    莫靖言心中又委屈又伤心,蹲坐在两片海绵垫上,抱着双膝,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不是旅行啊……”方拓支支吾吾,“那天师父和公司hr打电话被我听到了,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呢。他们公司要选人去巴西两年,师父他……申请了。据说入职后培训一两个月,就直接去那边工作。”

    “不是西班牙啊,是巴西……只不过葡萄牙语班太难找,师父说,学点西班牙语也差不多。”方拓觑着莫靖言的脸色,声音渐低,小心翼翼地问,“莫莫姐,你不知道么?”

    邵声和她目光相遇,只停留了那么一秒,便笑了笑,转过身去。

    操场尽头亮着两盏大灯,塑胶跑道上有几个身影或快或慢地绕着圈。莫靖言在跑道旁放下书包,象征性地跑了两圈,看清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觑了个空,拎着东西闪到铁丝网门后。她站在高大的岩壁下,轻轻抚摸着一个个已经被磨得圆滑的岩点,想起此前和邵声月下相会的夜晚,心中甜蜜而酸涩。

    隔了一两周,她在教学楼前遇到方拓,忍不住说道:“现在天气暖和,咱们晚上一起去练习吧。如果少爷有时间就去指导,没时间就咱们一起玩,你说怎么样?”

    而平素看似悠闲的邵声在毕业前变得异常忙碌,他忙于准备毕业论文答辩,每周去有色金属公司实习两天,用方拓的话来说,现在要和师父攀岩需要提前一周预约。莫靖言夜里自习或慢跑时,路过岩壁都会放缓脚步,或者是进去转一圈,期待着下一刻他慵懒的声线自身后响起,带着若有如无的笑意。然而每每都是失望,一个人拉上铁门,悻悻离开。

    她想了一会儿,就又倦倦地睡了过去。

    “《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我们一起听过的。”

    啊,是这样么?他是从什么时候在她心中安营扎寨的呢?悄无声息,便已经成了最难割舍的人。在离别即将到来之际,莫靖言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对于邵声的感情,远比原本以为的要更加深刻和久远。

    邵声“哦”地应了一声,目光瞟向教学区,“我们今天组里开会,说毕业论文的事情,我得赶紧过去。”

    思睿探询地问:“要不要找人现在陪你去?比如……傅师兄?”

    莫靖言委屈,心想,你明知道我不能参加日常训练。

    莫靖言好奇,“他毕业论文还差很多么?”

    当我想要拥你入怀中,当我想要拥有你所有笑容。

    忽然起了一阵风,打着旋地吹过操场,风一停,跑步的人们忽然拿起东西纷纷离去。莫靖言站在岩壁的屋檐下,起初还没有意识到,直到又刮了一阵凉风,卷进来细细的雨丝,她才察觉,如邵声所说的,今晚是要下雨的。

    “不会吧……”莫靖言心中诧异,“他说去欧洲攀岩,难道要在西班牙长住?”

    他的表情波澜不兴,“什么时候?”

    “但是,即使回到队里,你也不在了啊。”莫靖言此时不再关心自己是否能回到攀岩队中,只是带了些倔强和懊恼,抬头看着邵声,不知不觉,脑海中这句话竟跑了出来。她连忙慌乱地补充道:“我是说,朋友走那么远,大家都会舍不得吧。”

    莫靖言忍不住扁扁嘴,“我还以为,你是忙着去学西班牙语呢。”

    思睿不甘心,“有个男生带她去跑前跑后的,也挺好啊。傅师兄如果知道莫莫生病,肯定会来的。没准,还是俩人和好的好机会呢。机缘机缘,有缘分也得有机会啊。”

    “要是不跑,你,你就走了……”莫靖言鼓足勇气,“明明看到了,你怎么不理我?”

    三月刮了两场大风,骑车走路的人都歪歪斜斜的,林荫道上掉了一地枯枝。大风吹开一树树浅嫩明艳的春花,长空一碧,煦日和暖,前几天还穿了羽绒服的学生们纷纷换上薄绒衣和风衣,还有俏丽的女生已经穿上短裙。校园里的气氛随着气温的上升而热闹起来,在兴致昂扬的朋友中,莫靖言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开学后她明显感觉到邵声的疏远,夜里的特训依然没有恢复,她怯怯地发了一条站内信息,问他现在夜里的气温是否已经可以练习了。

    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一个小时后,莫靖言坐在图书馆里已经发呆了将近六十分钟,她尴尬地想要扑在桌子上。自己刚刚的语气措辞,是否已经过于坦率直白?邵声不待答话,就听见同组同学在路口唤他,说了声“抱歉”就匆匆离开。她甚至来不及问,这声“抱歉”是说不得已要终止谈话,还是说晚上无法赴约。

    她思前想后,根本没有心思读书写作业,索性收拾了书包,一路走到岩壁去。

    “那……我,我们说好的事,可怎么办?”莫靖言心酸,“你不是说要一起去野外攀岩么,还要养条大狗带着?你还说,以后会看我老年组比赛的啊。”

    “那天,在岩壁下。”莫靖言心中默念着歌词。

    邵声蹙眉,笑了笑,“是一首很流行的老歌呢,肯定听过许多次,具体哪一次,记不得了。”

    她有些委屈,“你真的要去巴西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雨越下越大,已经听到雨点砸到地面激起泥土时的窸窣声。风扯着雨幕,时不时卷到屋檐下,可供藏身的地方只有一点点。莫靖言在脸上抹了一把,闷闷地背了书包,双手捂着头,向着来路小跑回去。刚跑出操场,就踩到积水坑里,鞋袜一下湿透,瞬间步履就变得沉重起来。她更加颓唐,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加上跑得急,一时气息都不顺畅,连着咳嗽了几声。莫靖言想着这雨是怎么跑也躲不掉的,索性放慢脚步,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一边向寝室走去。

    梁雪宁看她神色疲惫,关心地问:“怎么,是不是不舒服?”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呀,这么热,肯定发烧了。”

    邵声回复说:“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时间有限。”

    莫靖言强作笑颜,扯了扯嘴角,“知道什么?少爷怎么忽然想去那么远旅行啊?”

    可是,我去不了啊。莫靖言心中憋闷,那里没有我们带着大狗一同撒欢的景象啊;又或者,你曾描述的一切并不是你最向往的,一个激|情四射的国度更让你热血沸腾。她嗫嚅着,“可是,巴西似乎好远呢,都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她压低声音,又是边出门边讲,莫靖言听得并不真切,但只言片语飘进耳中,大概也猜到了室友的语意。她当然不想通知傅昭阳,但也忍不住暗自思量,如果是另一个他,知道自己淋雨生病,还会决绝地不来见面么?咦,自己昨天不是还在想,他不理我我不理他,怎么此刻又想着盼着这个人了呢?

    第二次听这首歌,她看到“地质之花”和另一个男生牵手而行,心中无比轻松。或许就是因为知道邵声没有选择别人,潜意识里希冀自己才是他心中唯一重要的人。

    或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想要说什么,刻意不来,便什么也不必听,什么也不必回答。

    is dream, dream dream dream。

    “可是,我还要等你教我攀岩呢。”

    “我……你……为什么要去巴西啊?”她略有哀戚地问。

    她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脸旁,让人想要伸手拨开。而这一幕,此前曾有另一个人和她上演,那时二人甜蜜地微笑对望,幸福得让人嫉妒。邵声暗自攥紧了拳,不去触碰面前的女生,“没有事的话,我要走了。”

    “刚刚决定的,也没遇到你,没机会说呢。”邵声微一笑,“再说,我知道方拓他们会转告你的,这不是么?”

    她又问,“那你放弃方拓了?”

    那么,他就更不会来了吧……

    “补助比较多啊,是国内工资的几倍。而且,那里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国家,可以冲浪、攀岩、滑翔;有山有海,有雨林;有桑巴,有足球,有嘉年华。”邵声一一细细数。

    她的心放佛被揪紧,一时透不过气来,胸口闷痛,气馁地想:“原来就是这样了呢。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理我,我也再也不要想你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

    “已经签了意向书,肯定要去的,否则言而无信,工作都保不住了。”邵声眼帘一扫,淡淡地说,“至于别人的想法,大概影响不了我的决定。巴西在哪儿,你知道吗?完全在地球的另一头。莫大去个美国,都不想在国内拖泥带水。我也不要有个累赘,她绑着我,我绑着她的。”

    然后,过不了多久,等他毕业,也就这样毫无留恋没有解释地去巴西了。从此天各一方,后会无期。是不是?

    邵声摇了摇头,“我要开组会,而且现在这么闷,又阴天,搞不好要下雨。”

    邵声一愣,“什么歌?”

    莫靖言再无话可说,站在喧嚣的广场中,耳边仍有dream dream dream的余音。她说:“你听,听这首歌。”

    中间有人到场边来放衣服,或是过来拉伸压腿,还有个学生拿出跳绳跳了五分钟……看着走近的身影,莫靖言一次次紧张而憧憬,又一次次希望落空,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又到了紫藤盛开的时节,学生活动中心门前再次出现了速溶咖啡的宣传摊位,连音箱中播放的几首歌都和去年相差无几,莫靖言本来是背了书包去图书馆自习,路过时不禁驻足,心中隐约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果然,和一年前一样,《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轻快跳跃的曲调重又响起,让人忍不住想要摇摆身体。

    莫靖言恹恹地点头。隔了几分钟,拿出体温计,赫然是38度5。“帮我请个假吧。”她裹好被子,“我再睡会儿,一会儿去校医院。”

    “不是啊……师父最近在学西班牙语,在附近学校报了晚课。”

    “我不在,自然还有别人。到了下学期,你也可以再回到队里,现在女队中缺少生力军,你要努力啊。以后和方拓比比看,谁进步比较快。”邵声笑了笑,“有些事不要计较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评论,之前昭阳的确有他的不得已。现在楚羚要出国了,你回到队里,其实也是我……是每一个关心队伍发展的老队员乐于看到的结果。”

    莫靖言心中无比震惊,呆呆地站在原地。巴西,足球,桑巴舞,串在长铁钎上的烤肉……除此之外,她对这个国度几乎一无所知。堂兄去了美国,想起来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两年多只回来了一次。而巴西,莫靖言连它在地球仪上什么位置都不是很确认。南美似乎也是很辽阔的一片土地,巴西到底在上面哪个方位,距离中国有多远,她没有任何概念。只知道,这个熟悉的名字,陌生的国度,是她从未想象、也无法触及的遥远。

    莫靖言鼓足勇气,“今天很暖和呢,我想去岩壁练习。你来么?”

    她目光坚定,“我写会儿作业就去岩壁看看。如果你组会结束得早,也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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