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你说(上)
“你又违规,自己一个人来岩壁?”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邵声沿着顶绳自上空飞速下降,快到地面时手上一紧,长绳轻轻颤了颤。他自黑暗处落在射灯的余光里,莫靖言才看到他打着赤膊,安全带上挂着各类锁具。
“我才不对他毕恭毕敬呢。”莫靖言咬着月饼,含混不清地说,“他啊,有时候挺严肃,但更多时间就在挖苦我。你有时候就和我哥一样,以取笑我为乐。”
莫靖言在黑暗中脸红:“不许说,不许说!”
“太过分了!有没有点师兄的气度啊……”莫靖言扑倒在垫子上,又跳起来,“每次都受打击,我走了,再见!”
“你为什么总晚上自己来?”莫靖言好奇。
“喂,不要露出这种鄙视的表情啊。”莫靖言瘪嘴,“好歹给点鼓励的话好不好。”
“来来,别打岔,让我说完!”杨思睿抢过话头,“她问我,说师兄最近忙碌辛苦,送西洋参好不好。”
“好歹你是攀岩队的啊。”邵声促狭地笑,“你看这大网洞,还有铁杆,多好爬啊。”
这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也不饿。虽然已过仲秋,但这一日却难得回暖,空中彤云密布,想来是要下一场雨。低气压更令人心中憋闷,莫靖言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又来到岩壁下。
“我?我有自我保护的资格,你和我比什么?”邵声回到地面上,将装备收起。他平素看着瘦削,但肩膀宽阔,青白的灯光从远处漫射过来,细微的肌肉纹理如同从大理石上雕刻出来一般,清晰分明。
杨思睿首先聊到这个话题:“今天莫莫问我,过几天傅师兄过生日送什么,我有个建议,不知大家觉得怎样。”
“那我就是来破坏安静的咯。”莫靖言在垫子上盘膝坐下,“什么时候,我才能爬得像你这么好?”
“说起来,我不就是你哥的哥?”邵声说,“莫大这家伙很狡猾,在我们三人里非要充老大。我们三个同年级,他说他出生月份比较大,我们就信了。后来才发现,我和老傅是头一年秋天的,他是次年春天的。”
莫靖言屏气,等他说出“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祝福”之类的话,可是并没有下文。
“再不吃马上就过期了,你先试吃。”邵声笑,“是朋友从云南寄过来的。”
邵声扫了她一眼,继续理绳子,隔了片刻,又扫了她一眼。
三人笑个不停,莫靖言躲在被子里,又羞又气,却也忍不住笑出来:“你们这群女人,统统都是坏人!”
那时寝室还不通网络,莫靖言对所谓bbs一头雾水,好在还听说过这个名词,隔两日便抽空去了学校的机房。她到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操作,只好低声问旁边一个高年级男生:“同学,麻烦问一下,bbs怎么用啊?”
蒋遥说:“我也是。既然如此,就拿到寝室例会上民主讨论一下吧。”
“那怎么办,住在这儿?”邵声冲她扬扬下巴,“求我啊,我回寝室拿个睡袋扔给你。”
“喂,你不是要跳吧!”莫靖言扯了扯他衣角,“那我怎么办?”
“所以我没说话啊。”邵声无辜地眨眼,“我就是想,怎么样婉转地说出实话,还不伤害你幼小的心灵……”
“月饼?没有过期吧”莫靖言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云南的,家里带来的么?”
“还好啦,我一向挺稳定的。”莫靖言抱膝,“只是刚刚心情不好,不想吃。”
过几天便是傅昭阳的生日,莫靖言早就开始琢磨要送什么礼物,想了几个方案都被自己推翻,眼看日期一点点临近,忍不住向室友们征询意见。
“吃别人的东西还要挖苦,你才比较刻薄吧!”邵声在她旁边坐下,“你在家也这么和莫大说话么?没大没小的。”
“我说非常好,” 杨思睿刚开口,就已经笑得上不来气,“不知道傅师兄能否猜明白,这是‘以身相许’啊!”
“喂,一会儿女生楼关门了,你就露宿街头啦。”
“我不行,上去了也下不来啊。”莫靖言摇头。
之后一众跟贴,水车们天南海北地闲聊,夹杂“某某社团发来贺电”一类的回复,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将帖子顺利顶上十大。
“莫莫,因为你喜欢的,别人也喜欢。”邵声轻叹了一声,“有时候,命运不会眷顾每一个人的。”
莫靖言刚才向上爬时已经紧张地手心出汗,这时骑在铁丝网头,摇摇晃晃,但更没有跳下来的勇气。她颤抖着声音说:“让我攒攒劲儿。”
“谢谢。”他笑着接过。
她是逐一问的,却忘了寝室里还有每晚必行的卧谈会。
被他一喊,没吃晚饭的莫靖言开始觉得肚子发空,于是又盘腿坐下,仰着头看邵声在书包里摸索。
此时他就站在莫靖言面前,背上细细一层汗珠都看得分明。她不禁低了头,眼光瞥到别处:“我也不算擅入啊,这不是有老队员在么?”
忽然觉得分量不对,她抬起头,大屋檐上方似乎有团黝黑的身影。
体育场通往岩壁的铁丝网门半开着,足球场地亮着射灯,将岩壁下方照亮。莫靖言在低处做了两趟横移,想起近日来训练的种种,似乎傅昭阳对自己并没有格外照顾,虽然他给了自己创可贴和胶布,但训练中他对每个新队员都很关心,和自己也并不算亲近。大约是自己分外留心他对自己的一言一语,这些一叶障目,便掩盖了他对别人的体贴。
她在帖子中写道:“虽然知道队长一向过传统的阴历生日,但祝福总是不嫌多的吧。”
“爬就爬啦,不过你得帮我。”莫靖言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邵声点头,他先做了人梯,将莫靖言推到门顶,待她骑好后,自己又跑到铁门另一侧,轻巧地翻身而过。他跑回莫靖言下方,伸开双臂,抬头喊她:“能爬下来么?不会爬就跳下来吧!”
“原来家里的习惯啦,哪天都一样。”傅昭阳笑,“不过既然昨天bbs上已经和大家约好了,就等阴历生日时再一起吃饭吧。”
“我讨厌你们……”莫靖言拿被子蒙上头。
“这么贴心,是女生吧?”
正在莫靖言进退两难时,教工大叔幽幽地从操场另一头转过来,握着铁门把手,将门向一侧缓缓地水平滑开,面无表情地说:“没看到改成滑动门了么?下次早点出来。”
莫靖言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
莫靖言摇头。
其他三人大笑。
莫靖言撇嘴:“你这样刻薄,还有人寄月饼给你。”
“哪儿有什么寝室例会啊!”莫靖言抗议。
“哦,那今天,你打算怎么庆祝啊……”莫莫有些心慌,想他不会和什么人独处度过吧?
厚密的云层被城市的灯光染上一层砖红色,霓虹的喧嚣被隔离在校墙和树丛之外,偶尔三两声秋虫唧唧。岩壁更显巨大,在它的庇护下,灯影中如同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
“我就说你,每次都跑那么急。”邵声喊住她,“来,给你点好吃的。”
他扔过一块云腿月饼:“吃过么,分一半给你尝尝。看你那个神情,像小狗等着吃骨头似的。”
梁雪宁笑:“咦,她也问我了。”
黑漆漆的岩壁上方垂下两根顶绳,不知是不是谁忘了收,莫靖言抓着绳子摇晃了两下,低低叹了口气。
“跳下来就一下子,攒什么劲儿啊?”邵声哭笑不得,“我接着你呢。”
“喂,邵声哥哥,我错了。”莫靖言连忙致歉,憋着笑看邵声拖来两张海绵垫,才翻身过来,鼓足勇气向着他张开的双臂跳下去。她一头撞在邵声怀里,两个人跌坐在海绵垫子上。瞬间的失重让她的心兀自急跳,就听邵声催促:“快点起来吧,简直要被你撞得背过气去了。”
“你上来一阵还蛮有哲理呢。”莫靖言在他不远处也仰天躺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其实我一点都不贪心,上上课,跳跳舞,爬爬墙,和想见的人常常见面,我就会很快乐。而现在,好像被迫去想很多我以前没想过、也不想去想的事情,本来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复杂了,什么都得和别人去争抢。”
邵声拿过来扔在嘴里:“饿了去食堂啊,岩壁底下有什么好吃的?”他仰天躺倒,“是舞蹈团有要求,要大家控制体重么?”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八卦。”邵声弹了她额头一下,算是默认,“今年刚毕业的同学,人家寄过来我就收着么。”
“小丫头心事还挺多。”邵声轻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么?”
两个人也不再说什么,就这样隔着一人的距离,各自望着夜空。
对方本来在打游戏,但看一个小师妹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立刻放下键盘,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tel和cterm,并帮她注册了自己的帐号,叫做sosilence,意即sound of silence。师兄又热心指点了一些使用窍门,他走后莫靖言独自研究,大概摸出一些门道。她无意翻到前几日的数据统计,赫然看到某天的十大话题之一就是《祝傅队生日快乐》,发贴人叫做gazelle,签名档写着“羚羊挂脚”,一看便是楚羚。
莫靖言骑在铁丝网上,看着呆立原地的邵声,只能收敛克制地笑,以免自己前仰后合翻下来。邵声瞪了她一眼:“你再笑,再笑我这就走了!”
梁雪宁否定:“这也不是看长辈,不好不好。”
“靠,上周报修的,学校这次动作倒是快!”他左右看了看,将背包甩到门外。
考虑再三,想着再过些日子天气便要转凉,莫靖言决定送他一副手套。傅昭阳生日那天恰好是训练日,她中午便将手套放在书包里背去岩壁,但训练中却没人提及为队长庆祝生日一事,连楚羚都是神色如常。莫靖言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她的心思都在暗暗演练如何措辞,才能落落大方地说出对傅昭阳的生日祝福。
原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号称是和他相识多年的小妹,其实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莫靖言想起左君的话来,自己对傅昭阳,有多少是因了解而喜欢?他的脾气禀性、习惯与好恶,她都不过是以管窥豹。想到这里莫靖言有些意味索然,也不想再看bbs上的各类小道消息,关了电脑,郁郁地从机房出来。
训练结束,她寻了一个人少的时机,拿出包好的礼物递上前去:“昭阳哥,生日快乐。”
“谁在上面?”她吓了一跳。
“啊,不好意思,我实在饿了,这个又很好吃。”莫靖言赧然,递过剩下的一小块。
“为你特别召开一个呀。”蒋遥答道,“感动吧。”
运动场上的灯光忽然灭了,邵声坐起来:“要关门了,咱们走吧。”两人来到门前,铁丝网大门居然已经关上,邵声推拉了几下,大门纹丝不动;喊了几声“有人吗”,许久都无人回应。
“喂,我还没吃呢!”邵声抗议,“其它的都让那些恶狼抢光了,好歹你让我尝尝味道啊。”
“改天我请大家吃饭吧。”傅昭阳将手套放进书包里。
莫靖言当初在堂兄那里看到了班上的团员表格,便一直记得,哪里知道的如此详细,此刻有些窘迫。
莫靖言听他说到傅昭阳的生日,触动心事,于是低头不语,继续吃着月饼。
“因为觉得内心很安定。岩壁就是我的老朋友,我和它之间不是对抗和征服;在它旁边,我可以看清自己的力量,也能看清自己的弱点。但更多时候,我只是纯粹地投入到每个攀爬的动作中,那种浑然忘我的感觉让人觉得单纯而快乐。人想得太多,就庸人自扰了。”
“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来?还上得那么高。”
“傅师兄一向过阴历生日的。”楚羚淡淡地说,“你不知道么?”
“来订新线路啊,检查一下岩点,好多事要做呢,白天又忙不过来。”邵声开始理绳子,两臂开合,“而且我喜欢晚上自己来,安静。你怎么回事儿,又出来随便遛达?”
“有我在有什么用啊?”邵声挑眉,笑道,“给你当师傅你都看不上!”说着他在海绵垫附近四处摸索,从角落翻出t恤来套在身上,“这天气,穿着爬线热,下来风一吹还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