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欢喜(二)
群臣开始惊恐,其中最无奈的是魏重天。他觉得自己永远是作茧自缚的笨蛋,无论是在皇城还是在其他城市,他向来不擅长动脑子的事情。一直以为只要顺着惠王的野心,夺下南崎,建立新王朝,这些都不难,都是他擅长的。然而,一旦事情涉及打仗以外,他就只有束手无策。
小丫头和安心在无事的时候,也会陪狐七来看看黄莺。小丫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到黄莺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由皱眉道:“她已经不行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你再怎么照顾也没用的。放弃吧!”
他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做梦,因为经常梦到她躺在血泊里,漆黑的眼睛绝望地看着自己。那么深的忧伤。那种神情让他几乎要发狂,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张口欲呕。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东西一定要珍惜,不然它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乍见狐七,他恍然如梦,或许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用来补偿和忏悔的。
坐在左边的年纪稍长的男子见狐七始终不说话,不由惶恐地低声说道:“姑娘……如有什么吩咐,小人……一定照办!只求……姑娘放过,放过小人一家……”
这就是大欢喜?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了么?狐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沙,眼看就要被风吹化。肩上忽然被人一扶,她怔怔回头,见到安心。她有点担忧地看着自己,狐七突然发疯一般使劲推开她,尖声叫道:“别碰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都是假的!假的!黄莺姐姐这样……多可怜?!”
想到最害怕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否决这个想法,告诉自己,惠王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这么多年过下来了,如同兄弟一般,会有人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么?他不信。
小丫头瞪她:“你看她这样子!死掉还痛快点!我又不是没听过安明村,那里是很久以前的南崎人,为了躲避战乱而建立的村庄。多少年都与世隔绝,习俗什么的都一派古风!女子都是信奉夫君为天,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现在她的天塌了,你让她还怎么活?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狐七哪里愿意,急道:“怎么可以这样!她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
她跑进去,黄莺回头见到她,不由笑道:“好馋嘴的小丫头!每次我做饭你都要来偷食!这次可不能让你得逞啦!相公马上要回来了,今儿有他最喜欢的螃蟹呢!”说着她从空荡荡的锅里做捞出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她的手上实实在在是什么也没有的。
惠王大约是想不到她会发怒,怔怔地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狐七还在叫:“快送回去!送回去!我要去赔罪!”
她忽然抬头,面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神情,急忙丢下锅铲,用裙摆擦擦手,她跑出去了!她在叫:“相公!你回来啦!累不累?再等会就能吃饭啦!你猜猜,今儿咱们吃什么?”她的神情灵动温婉,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意和快乐,然而,她对面却只有空荡荡的庭院,她挽着的胳膊里只有冷冷的风。
狐七急道:“我说了,你是谁都不行!一来他们不是南崎人!二来你这叫霸道横行!三来我没求你多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做!不然就没意义了!”
狐七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空的院子里,耳边听到黄莺一个人孤零零的笑声,那是心满意足的笑声。那一瞬间,她只觉凄凉,竟不知该恨谁怨谁。
她心中微微一动,依稀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名字,这时却死活想不起来。眼看安心要把瓶子打开放到黄莺鼻子底下,她急忙跳起来,叫道:“别这样!不要对普通人用蛊!”
惠王得意地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然后就关门离开。狐七莫明其妙,待来人被解开绳子,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之后,她才知道这几个人竟然是通宝书局的老板!她完全呆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快乐还分真假么?给她一点幻想,有什么不好?又没有害人!”小丫头牢牢制住她的双手,不给她乱动。
可见狐七瞪着自己,大眼睛里好像还有水光,愤恨而且失望。这样的眼神让他心头好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痛得几乎无法喘气。很多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种眼神。她们真像,从笑容到生气,都是一模一样。那人最后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不,还要更甚,她是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他以为她会哭,可是那泪水始终只在她眼眶里打转,打转……一直转。他恨不得用手把它们掏出来。最后她死了,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和她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冰冷的。
她如同一团火,冲出门,惠王还站在回廊上看花,回头见她急急跑来,还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么?”
狐七还想和她吵,安心却拍了拍她,施施然走到黄莺身边,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黄莺却好像什么都看到一般,只是瞪着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空洞。安心并起两指,在她头顶轻轻一戳,黄莺猛然一震,然而眼神依旧空洞无神,只是泪水慢慢涌上来,很快打湿衣襟。
只要天晴,惠王就会带着狐七去大湖里泛舟。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不用说狐七有多么没大没小,光是看惠王笑得比湖水还温柔的样子,就足以让随行的人眼珠子掉下来。
安心已经拔开瓶盖,里面缓缓飘出一股鲜红如血的雾气,一点一点钻进黄莺的鼻子里。随着烟雾飘出来,瓶子也渐渐变做透明的。原来它不是红色的,只因为里面装了大欢喜蛊虫才其色如血。
他成天都和她耗在一起,可以说话,可以大笑,但就是不碰她,连根小指头都不沾。但他会一直看着她,一双眼睛几乎没从她脸上离开过,好像她随便一扬眉一眯眼都是珍稀的美景。他舍不得移开。
狐七回去给通宝书局的人赔礼道歉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才叫滑稽,不亚于看到母猪爬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终于确定惠王要把他们送回去,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狐七到底找他们来什么事,她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把想合作出版发行碧空剑诀的事情说了。他们满口答应,连声说好。纵然狐七再天真,也知道可信度接近零,他们还是被情势所迫。她忍不住想叹气,看起来,这个任务,难于上青天,她有生之年只怕是无法完成了。老板,狐七有愧,没脸见你了……
他突然有些冒火气,冷道:“你让送就送?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可她不知道,那样就够了。”小丫头打断她的话,“无论是真是假,至少她现在很快乐,而且可以快活几十年。你说,真实的快活一生和虚假的快乐一生,有什么不同呢?人生本来就和做梦一样,梦醒了,生命也结束了。只是你我看她是在梦中,在其他人看来,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做梦!……你还太小了,这个道理对你来说还是太难懂了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惠王见自己一片好心被她踏在脚底,一时下不了台,不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都开始发抖。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也没被人这样无礼的斥责过,当下暴戾的性子一闪而过,真想让人把她叉下去乱棒打死。
如果不是狐七经常来看黄莺,替她梳洗送吃的,或许不出几日别院就要发现尸体了。虽然之前鬼八和小丫头都说维可不好,狐七还一直没当真,但看到黄莺这种样子,她终于也冷了心,有点隐隐恨他没良心。真是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成这样,如果当初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他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么?狐七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他刚才的神情,好像孩子一般茫然。为什么成人以后,都会有悲伤的事情呢?到底是他们忘不掉,还是根本就选择让自己不许忘记?
狐七背后忽然出了一片冷汗,寒毛根根竖起,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攫住了她。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痛又麻,沉默地看着黄莺笑吟吟地走过来,对小丫头称秋如,叫自己婉念,要她们留下来吃饭。然后她哼着小曲往门口走,狐七急忙追上去,却见她进了厨房,麻利地干活。
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那是一种好像被撕裂的痛楚。眼前的景象诡异又令人发寒,狐七却只觉得一种极深沉的悲伤,这种感觉令她感到疲惫。黄莺是快乐的,不对么?真正的快乐,和虚假的,有什么不同?对黄莺来说,或许没有。可在旁人看来,却只觉可笑荒谬。
第二天,启程回皇城。一夜过去之后,惠王好像完全恢复正常了。他依旧和狐七说说笑笑,然而以前的那种亲昵却不见了。临走的时候,他拍着狐七的脑袋笑说以后只怕没机会再见了,相互多保重。不知道为什么,狐七忽然觉得有点伤感,无论别人怎样说他,他对自己实在是很不错的。看起来,坏人这个词,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是,惠王如此,安心如此,小丫头也是如此。
狐七看了他半晌,不由怔怔问道:“你们……是被强行抓来的么?”
小丫头又道:“她现在已经失魂落魄了,再怎么照顾也没心思活下去,而且无时无刻都在痛苦!与其让她这样痛苦地死,不如让她快乐一段时间!还是你想看她这样慢慢憔悴而死?”
然而,她毕竟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她觉得很闷,胸口也闷,脑子也闷。难道人长大以后,快乐的事情便不再重要了么?他们记得的,永远是伤心。
黄莺动了一下,好像刚刚睡醒一般,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一切。安心摸了摸她的额头,左手轻轻打个响指,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哪里还有半点颓废模样!她看了看狐七,再看看小丫头,最后望向安心。
简直像是故意的,硬生生把他推进计谋的旋涡,用他特有的无辜茫然表情,逼他犯错,亲手把自己绑起来。常常想到这里,他就会出一身冷汗。他会不会是刻意的?为他清白的过去硬是添上墨点,不让他脱身事外……
晚膳的时候,惠王又和狐七胡天胡地乱侃,当狐七说自己是为了去西镜找通宝书局的人做生意的时候,惠王二话不说就派人立即去西镜找人。当时狐七还在纳闷,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小厅里见到了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恐惧的狼狈男子。
“多……快活几年?”狐七怔住,那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做了一回恶人,或许一辈子都抹煞不了这个错误,他不想再错下去。他渴望辽阔的战场,响亮的号角,战士们闪烁寒光的利器,还有每日清晨洒在帐篷上的点点阳光,天空是薄得透明的淡蓝。他渴望翱翔,挣脱恼人的计谋。可,惠王不放过他。
安心悄悄摇头,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鲜红的小瓶子。小丫头眼睛尖,一见那瓶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姑娘!你是要用那个……?”安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而狐七还是听见了,抹着眼泪回头不解地看着安心手里的瓶子,就见上面写着“大欢喜”三字。
这种目光让小丫头心惊胆战,连迟钝的狐七都会觉得奇怪,有时候会偷偷问小丫头惠王到底在想什么,她却回答不出来。要说什么呢?告诉狐七,她把色中饿鬼的惠王迷得神魂颠倒?告诉她,她现在已经成了群臣眼中的红颜祸水?还是告诉她,为了她,惠王已经一再推迟回皇城的行程?一个夏天都过去了,秋天很快就要来,他已经荒废了两个月的朝政。
狐七觉得脸上冰冷地,眼前一片模糊,耳边还听到黄莺在柔声笑:“……不对……猜错啦……是螃蟹哦!你最喜欢螃蟹了,不是么?”
狐七眼怔怔看着所有蛊虫被黄莺吸入身体,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跟着出窍,竟不由自主开始发抖,不知她接下来会怎么样。难道虚假的快乐,真的能让她满足吗?
黄莺忽然笑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狐七怔怔看着她站起来,手脚利索地绾绾头发,然后娇声道:“哎呀!看看我,最近都懒得不成样子了,睡到这会才起来!绿情妹妹你别笑我啊!”她转身拍拍安心,好像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一样。
狐七再也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黄莺姐姐……”
安心退了两步,她没有生气,只是长叹一声,做了几个手势,转身就走。狐七颓然站在原地,她动不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动。
惠王爱美人,但他博爱,只要是美丽的女子他都喜欢。换句话说,他其实是谁也不爱。即使当年倾国倾城的荣贵妃,也不过让他贪恋了一个月不到而已。可是,两个月了。惠王看狐七的眼神越来越痴迷,成天好像一个喝醉的人,看什么都是朦胧而且美好的。他珍惜她的一切,那般的小心翼翼,带着生怕破坏的惶恐。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成日和孩子似的,陪她赏花,陪她吃偷来的零食,陪她说些无聊之极的废话。
他转身就走,狐七还有些疑惑,想追上去,他却没回头,轻道:“朕乏了,想一个人静静。你下去吧。”
狐七突然觉得自己几乎坐不下去,一股近乎羞耻的狂潮要把她吞没,然而羞耻里面还包含了愤怒,伤心,了然等等感情。她涨红了脸,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动了好几下,终于还是飞快从椅子上跳起来,急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惠王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小丫头想象不出来,她只求他别有朝一日把狐七压在下面就是万幸。然而她又想错了,惠王非但没把狐七压下面,相反,他在她面前慈爱平和得简直像另一个人。
惠王走后,别院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唯一不同的是,后院多了一个男子——维可。他被惠王留在这里,说是给他们夫妻团聚,实际上却类似放逐。他一肚子怨气不甘自然不必多说,幸好他对安心还是心存恐惧的,不敢过于放肆,否则只怕整个别院都要被他抱怨塌了。而黄莺大约由于遭遇惠王一幕,已经死了心,成日只是坐着发呆,对维可也不闻不问,眼看着要成疯子了。维可也不管她,事实上,他只怕还是有点恨她耽误自己前途的。
黄莺什么都没听见,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空洞单调地流泪。狐七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想转身就跑,又想紧紧将她抱住。
那几人谁敢说个是字,纷纷低头,神情难堪,早有人近乎哀求地说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小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谁知狐七怒道:“谁要你多事了?!怎么能随便就把人抓回来?就算你是南崎的皇帝也不行!他们又不是南崎人!你怎么可以借着我的名义做这种坏事?”
惠王喟然长叹,忽然十分疲惫,挥了挥手,吩咐身后的侍卫:“送他们回去吧,好生安抚。……通知群臣,明早返回皇城。”
狐七急道:“可是……那不是真正的啊!那是假的!到最后她还是……”
安心转身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她或许一辈子都只有这样了。如果没人细心照顾,只怕很快就会死掉。
“姑娘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她现在很幸福。”小丫头在后面低声说着。狐七嘶声道:“那是什么幸福?!根本是假的!我们都知道……”
狐七急得几乎要跟着黄莺一起哭,她使劲摇着黄莺的胳膊,轻轻叫道:“黄莺姐姐!你别这样啦!维可……维可他那样坏的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去死啊!自己的命自己最宝贝,你怎么能这样糟蹋!”
她要去抢瓶子,不料小丫头上来一把扯住她,在她耳边厉声道:“安静点!你是想让这女子憔悴而死,还是想她多快活几年?!这是姑娘的仁慈!你少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