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过年喜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狐七不敢点灯,怕惊动了沉睡的鬼八。暗沉沉的屋子里,一点幽蓝火光跳跃,是熬药用的火盆。密实的青涩的药味从药钵里蔓延出来,雪里蕻已经完全凉了。狐七小心起身,忽听外面惊天动地地一阵爆炸声,然后阴沉的窗外骤然亮若白昼,万点火光如雨点纷至沓来,缓缓坠落,然后是众人的欢呼声,跟着劈劈啪啪的小炮仗开始热闹,明明是吵闹之极的,却喜气洋洋,过年的意义,对南崎人有多么重要,其他三国的人一定一辈子也无法理解。
“哦!没问题!”狐七大声答应着,飞快跑下了楼。
鬼八随意点了点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看狐七要出去,急忙又道:“狐七!过年我想吃肉!越多越好!”
鬼八忽然感到手掌里一片湿润,他用拇指去摩挲,盖上她的眼皮,把那些水滴全部擦掉,一面柔声道:“原来过年这样开心,这次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下。狐七,这应该是开心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
后来又从原来客栈小二的嘴里得知他送给维可几件旧棉袄和一点钱,让他回家乡了。狐七终于稍稍安心,只盼他能尽快回安明村,这一次出来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想必以后会专心对待黄莺和绿情,倒也是一桩好事。
爆竹声好像要把人的耳朵给炸聋,狐七的心都跟着响声一起一落,渐渐地,似乎魂魄和身体都分开,自己可以清楚感觉到身体微微地发颤,心却一直往上升,升,升……就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那般满目疮痍,所以喜悦和幸福看起来单纯无比,绽放在战场上方的烟花,比任何美景都要炫目,楼下的欢笑声,比任何仙乐都要动听。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妖娆妩媚,那语调似乎有意无意地去勾引谁一般,悠然说道:“猫三你越来越像老太了,小狐七现在自然是在路上,担心什么?难得在外地过年,怎么能不热闹一点?秀秀,你说对不对?你一定也很少过年吧?”
鬼八闭上眼睛,虚弱地揉了揉越发疼痛的额角,叹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求你闭嘴。”
她,会不会一辈子都不明白?
百姓要过年,大夫当然也不例外,狐七花了许多口舌也请不动药局里面留守的大夫,心急如焚的她终于难得露出凶相,亮出袖子里的匕首驾到吓呆的老大夫脖子上,学着平时鬼八的恶声恶气,喝道:“少废话!你走不走?!”这些人当真如鬼八说的那样,不凶一点便上不了台面!
狐七只是点头,她在这个大夫面前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羞愧的慌,一开始的理直气壮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大夫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回去了。小二抓了药回来,狐七在屋子里慢慢熬着,桌子上那盒雪里蕻发出清甜的香气,混合着药汁的苦涩,氤氤氲氲,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好像回到书局一样。
鬼八抓着她的小辫子摇了摇,柔声道:“嗯,你终于不再是浆糊脑袋了。然后呢?”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黯然,太遥远了,他和她的差距,一个男人连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将她抱满怀,反倒需要她不时的照顾,这算什么?天知道他是多么希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这种渴望是私密的,无法说出口的,他谁也不敢说,不能说,似乎光是有这种想法便是玷污了白云一般的狐七。
于是在鬼八不断的催促之下,两人冒着大雪再次启程。此时已近二月,南崎正是天寒地冻最甚之时,更何况官道上没有遮掩,风一旦吹起来便扑头盖面,卷着空中的地上的冰雪一个劲砸上来,两人往往赶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路,浑身上下就如同雪人一般。狐七还好,毕竟练过武,只是苦了鬼八,每每咬牙死撑,冻得脸都青了偏偏又爱逞强。他从小穷困潦倒,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最近一段时间跟着狐七吃好睡好才勉强补回来一些,但哪里扛得住成日介赶路受冻,终于在半途再次病倒,高烧无法走路,纵然他万般不愿,还是第二次被狐七背起来唠唠叨叨着往前面市集赶去。
南崎的朝廷纵然千万个不好,但每到过大年的时候,却一定不会有任何动静,惠王和桓王好像约好了似的,相互都要过安生年,饱受战乱灾害的南崎子民至少在过年这十几天里可以难得享受一下团聚的喜悦安宁。因此南崎子民都无比珍惜这十几天的安静,就算最穷苦的人家在过年期间也要准备一点肉菜,用边角料的红纸请先生写了春联贴门上,稍微有钱的人家就会准备许多爆竹烟花,年三十晚上一起放。
鬼八由着她乱摸,悠然道:“当然好了,不然怎么抱你上床睡?”
“嗯,然后呢?”鬼八静静听着,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狐七怀念地低声说道:“以前过年的时候,老板就会亲自写春联贴在书局门口,鹰六会把书局里外上下都收拾整齐,虽然第二天我们又会弄乱,不过他从来也不抱怨……猫三会做一桌子好菜,他做的雪里蕻炒毛豆最好吃了……”
仿佛对应着狐七,世上一切都会显得肮脏不堪入目,连他自己都是,不敢抱,不敢亲近,觉得这样做了就是亵渎,用自己肮脏的欲望去玷污她。但越是不敢越是想要,他每夜都祈求神让他一夜成人,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任意说笑。这种痛苦,不亚于他曾经遭受的一切,然而就是因为它的底味如此甜蜜,他才心甘情愿承受。
鬼八病的浑身无力,只好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他忽然嗅了嗅,喃喃道:“你在煮什么东西?味道好怪。”
狐七奇道:“是你抱我上来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爬上来的呢!”
花白头发的老大夫吓得脸都绿了,他哪里想得到这天真的小丫头会突然发怒,只得乖乖穿好衣服,提着药箱去看病人。狐七用匕首抵在他背后,正要开门出去,忽听内屋帘子被人一揭,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软软叫了起来:“爷爷,奶奶要我来问你雪里蕻是配肉好还是配毛豆好。”
狐七到底不放心维可,过了两天就去各大赌坊探口风,得知维可输光了所有的家当,被人赶了出去,从此再也不见,不由有些愧疚难过,可是再想如果留他在身边,总有一天自己和鬼八也会被他输成穷光蛋。维可只当他们是供白饭的金主,全无半点尊敬,他们要劝也劝不动,让他留下来只会更加放纵,那就失去起初带他出来见世面的目的了。
他打开药箱,正要取纸笔写药方,却见药箱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打开一看却是新做好的雪里蕻炒毛豆,也不知老伴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微微一笑,把食盒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又道:“看你们两个娃娃孤零零的,客栈里的饭菜终究比不上家里的,雪里蕻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拿去尝尝。”
狐七激动极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激荡,或许是因为过年气氛甜蜜又伤感,整个人也变得比平时感性许多。她用力抱紧鬼八的脖子,在他胸口蹭啊蹭,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上面,一面模糊不清地说道:“鬼八我真的好喜欢你!鬼八鬼八!”她一个劲叫着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真正永远在一起一样。
“我很快就好了,别担心。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怎么那样吵?”他柔声问着,大拇指摩挲着她的眉毛,爱惜地。
鬼八在楼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狐七早已端着食盒交给了小二,吩咐他做粥,稠一点的,小二满口答应着,正要转身进厨房,忽听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一个人大声说道:“老板!人还没找到!哪里有心思过年啊!”
狐七闭上眼,好像一只被爱抚的小狗,整个人都趴在他被子上,轻轻说道:“还有两天就大年三十啦,鬼八,你以前过过年么?”
狐七吃了一惊,急忙把匕首收起来,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三四岁扎童子头的小男孩靠在门边天真地望着他们,全然没发现自己的爷爷正被一个坏蛋用匕首相逼。老大夫脸更绿了,只是颤声叫道:“都……都好!小天你快进去!不要乱跑!”
鬼八怔怔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力气太小了,狐七永远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花了多少功夫才将她抱上床。明明两个人已经差不多身高了,她可以轻易把自己背着抱着,他却吃力无比。
鬼八勾起嘴角:“在南崎,谁能真正过一个安详的年?我从来没过过,你呢?”
那孩子只是笑吟吟地,狐七被他友好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坏蛋。她悄悄把匕首收回去,低声道:“对……对不起……我太急了。”说完转身就走,谁知老大夫却拉住她袖子,叹道:“我衣服都穿好了,难道不出门么?救人如救火,咱们快走吧!我还要赶回来吃饭呢。”
身后突然传来鬼八虚弱的声音,狐七微微一惊,急忙跑过去,扑上去就连声问:“鬼八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还难受么?想喝水么?想吃饭么?还冷么?……”她唧唧呱呱问了好长一串,气都不喘一下。
“因为我们都会为自己打算,所以在别人眼里都是坏人,因为我们没办法完全为了别人贡献一切……鬼八,是不是这样?我……我是不是终于明白了一点道理?”
狐七紧紧闭着眼睛,低声道:“当然……今年也有雪里蕻可以吃……”她忽然紧紧抓住鬼八的手腕,轻声说道:“鬼八,我们出来之后遇到那么多事情,我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坏蛋,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坏蛋……在其他人眼里,什么事情都只为自己打算的我,一定是让他们失望的坏人。”
狐七赶紧跳下床,飞快穿好衣服,急道:“鬼八,咱们在这里过完年再走吧!过年要吃点好的,你想吃什么?我去让老板做!”忽然她又想到桌子上那盒雪里蕻毛豆,于是笑道:“正好你生病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我让老板把雪里蕻热一热,做点粥好不好?”
一直到了镇子上面要了客栈上房,狐七才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治疗蛊已经用光。她不是蛊师,只是身体里面中了蛊的蛊人,失去治疗蛊她对任何疾病都束手无策,眼看鬼八连着高烧两天,意识已然模糊,狐七只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好心的小二提醒她可以到城西药局请大夫,她才骤然想起世上还有大夫一说。
鬼八慢慢坐起来,毕竟高烧那么长时间,手脚还是发虚,他裹紧被子靠在床上,轻道:“晚上那么冷,不盖被子睡觉会生病的。我可不想自己的病还没好就要来照顾你。”他刚说完,肚子里就发出响亮的声音,狐七怔住,他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想把我饿死么?”
一旁似乎有个人哼了一声,不屑极了。狐七当下再无疑惑,浑身上下数万个毛孔都快活地张开,喉咙里几乎是本能地发出欢呼,挥舞双手冲出去,大叫道:“老板老板!猫三!鹰六!你们也来了!”
鬼八轻道:“那很好啊,我也不走,一辈子留在南崎。”
他不由分说,竟然拉着呆呆的狐七往外赶,一面又大声道:“大过年的,年轻人怎么不回家过年?天寒地冻的,还在外面游荡!怎么可能不生病!”
鬼八只是感染了风寒,加上发高烧有点脱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身体底子不太好,所以伤寒迟迟不走。老大夫细细看了看他的舌苔,又拨开眼皮观察一会,才道:“没事,我开一帖药,每天饭前按时喝,三四天就应该痊愈了。”
身边传来轻微的笑声,狐七赶紧低头,却见鬼八躺在旁边笑,他脸上高烧的红晕已经褪去,双目也清亮了许多。狐七顾不得许多,急忙对他摸手摸脚,一面道:“你已经好了么?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狐七这才想起火盆上还熬着药,当下惊得跳起来,好在是小火煨着,没烧糊。她淠出药汁,喂鬼八喝了,然后替他盖上被子,安抚着他又睡着了。过了一会,楼下放鞭炮的声音渐渐少了,狐七趴在被子上,终于也沉沉睡去。
狐七吩咐小二好生照顾鬼八,自己急急出门请大夫。一路冒着风雪走来,却见城中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门上贴着金字墨字的对联,街上好些不畏严寒的顽童嘻笑着点爆竹,劈劈啪啪,火花四射,好不热闹。狐七闻了一路的饭菜香和爆竹烟味,终于想起再过两天便是大年三十了,难怪平时那样萧条的南崎小镇也显出一点喜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狐七总觉得有人在拉她耳边的小辫子,然后脸上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茫然睁开眼睛,璀璨的日光透过窗纸,映得一室明亮。雪停了,今天原来是晴天。她伸个懒腰,正要换个方向继续睡,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什么时候跑到床上的?狐七急忙坐起来,发现自己的靴子和外衣都整齐地放在床下,难道她半夜自己爬上鬼八床上的?
虽然维可的事情让鬼八生了好久的闷气,但毕竟这两人还是孩子习性,在市集上逛了几圈便把所有不快的事情丢到脑袋后面了。原来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开镇子,而是换了一家客栈,留了数日。
狐七乍一听这声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心脏剧烈收缩,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推开小二,飞快往门口奔跑。
狐七用力抹着脸,大声道:“没有然后了!鬼八,我真的很喜欢南崎!不管是人还是山还是水!其他地方再好,我都不想去!我一辈子都想留在这里!”
狐七嗫嚅了几句,并不知道怎样接口。她怔怔看着老大夫花白的头发,心头忽然想起鬼八说的话,他说南崎鲜少有热心人,大家都被战争搞得麻木了,可是尽管如此,世上总还是好人多,毕竟做坏蛋也是需要天分的。她咬住嘴唇,全身因为紧张而沉淀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都活了过来,她的手指似乎都开始莫名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感叹。
门口数人都愣住,花九千有些讶异地张开红唇,眼看一团快活的狐七扑进自己怀里,蹭啊蹭啊蹭啊……蹭……
她立即乖乖听话,咬住唇一点声音也不发,鬼八往她那里看过去,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个劲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