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一剑 一剑寒光断恩仇
炼红目光一闪,定定看着那个从山下如同闪电一般窜上来的黑色身影,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身体里面蹦出来,然后,她的呼吸声停了。
他张开嘴,笑了起来,上前一步要去拉她的手,他急急说道:“炼红!跟我回家!我们的孩子在等着呐!你不要再怕泉豪杰!我会把他杀了的!所有敢阻止我们的人,我全部都会杀光!你不要再担心!”
月光安静地流淌去紧闭的黑色大门上,顺着大门向上看,可以见到一块朱红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四个金色大字:【金龙赌坊】。再往上看,如果仔细一些,会发现二楼的那些雕花窗户有好几个是残破的,月光透过那些破洞,隐约可见里面半个人也没有。
她穿着嫣红的衣裙,和以前一样。她最喜欢红颜色,因为她总说自己名字里有个红字,红色能给她好运。她也最喜欢下雪,因为东良气候很温暖,每年冬天都不一定会下雪,所以每到冬天她就会急急盼着下雪,然后在雪地里大笑。她还不喜欢叫他师父,因为他比她大了不过十一二岁,她就爱没大没小地叫自己的名字——朝鹤,然后戏谑地叫他鹤公子,鹤大叔,总之就是不叫师父。
众人把信看了一遍,原来那是曲天青发过来的,只说了两日前鹤公子去了青州府的事情,提醒炼红注意,他随时会来泉家捣乱。坐在边上的沈冰急道:“小夫人,千万不可鲁莽!在下听说了鹤公子的种种事迹,他是个绝顶狡诈之辈!”
沈冰这话一说,众人纷纷点头,一个青衣老者说道:“沈世侄说的有理,小夫人不可莽撞。何况鹤公子是个绝顶的好色之徒,最好还是把家里的女眷事先藏起来比较稳妥……”
那个俊秀的年轻弟子急忙答应了一声,曲天青顿了顿,才笑道:“晁大哥,谢谢你们来帮忙。这些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没过一会,忽然从东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踏雪之声,好像有人走了过来,然后脚步声停了下来,有一个人低声说道:“公子,这里情况古怪,小心为上。”
那一剑,竟然真的刺了进去。
话音一落,就见五六个黑衣人从拐角处疾步而来,其中四人肩上还架着一个漆黑的轿子,他们踏在雪上,行动依然如飞,甚至轿帘都没有过大的起伏。众人停在金龙赌坊门口,护在轿旁的一个黑衣人又道:“公子,这里黑灯瞎火的,只怕有诈,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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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有些苍白,人也瘦了许多,想必是因为思意婉的事情。先前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小师妹竟然当着所有师兄弟的面逃去了玉带公子那里,一直到现在,他都不敢回想那一刻的场景。师父也因此大为震怒,放出话来从此不认这个女儿,师娘至今还每日以泪洗面,实在令人无奈。
鹤公子一脚踢去他身上那些碎片,将他扶了起来,这人身上满是血,一只眼睛肿了老高,面上血和眼泪混在一起,分外可怖。鹤公子皱眉看了他一会,终于说道:“你是……稷山?赌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炼红提剑朝大门那里走去,一面朗声道:“开门!把山下的所有大门全部打开!任何人进来也不要阻拦!”
剑光飞快地闪了一下,卒地一声,剑尖刺入他的胸口。鹤公子愣住了,炼红也愣住了。
下人们听小夫人这样吩咐,不敢忤逆,只得乖乖把大门打开。炼红站在1008的尽头,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山下。她穿了一身红衣,是当日离开朝鹤宫时候的款式,映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看起来如同一团火焰。
炼红悚然拔剑,厉声喝道:“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鹤公子以为许多年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恶梦,她还在这里,她没有爱上任何人,她还是他最宝贝的弟子。炼红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她说话了。她的声音是冰冷的,没有一点颤抖,没有一点犹豫。
纵使鹤公子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乍一见这情景,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扬手就朝柜台上拍下,“空”地一下巨响,红木的柜台竟然被他生生拍碎!众黑衣人纷纷噤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谁知柜台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
众人本想再劝,但见她这般固执,只得作罢,不过暗中跟在后面,一旦发觉情况不对,再上去罢了。
那个姓晁的少年男子叫做晁尚昆,是与泉豪杰交好的西镜沧海派弟子,习玉被掳走之后,泉豪杰震怒,立即通知了所有的朋友,众人纷纷前往临泉,陪同他一起讨伐东良朝鹤宫,剩下各派弟子则纷纷驻扎在鹤公子开在西镜的各个赌坊钱庄里,只待他一来,立即诛灭,就算不能生擒,也可以令他受伤。
鹤公子不等他说完,就急道:“来的人是谁?说了什么?”
晁尚昆急忙向后退了两步,一面叫道:“大家快让开!这些人……”他没喊完,转头见曲天青跑了过来,情急之下,晁尚昆将身体一纵,飞扑上去,曲天青一时不防,被他狠狠压倒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就听“扑扑”几声闷响,那些黑衣人的四肢突然全部飞了起来,那情景如此诡异,就好像他们的身体里面有炸药一样。鲜血如同下雨一般哗哗落下,众人纷纷骇然躲闪。
“鹤公子,”她轻声说着,眼中闪烁出奇异的色彩,“这么多年了,你该放过我了,也放过你自己吧。我不会爱你,永远也不会。在我心里,你只是我的师父,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一个男人来爱,所以请你不要再纠缠不清了。”
他一脚踹开赌坊的大门,那门竟然向后倒了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原来大门早就被人卸了,不过是暂时靠在那里而已。那些黑衣人都吓了一跳,鹤公子面不改色,冷道:“雕虫小技!”他踏上门板,快步向屋内走去。
炼红展开信纸,匆匆看了一遍,然后默默把信纸递给方才发话的老者,淡然道:“他只怕很快就要过来了,我该开门迎客才是。”
屋子里传出低沉的问话声,原来这间小厅里坐了五六个老者,均是泉豪杰的生死之交。泉豪杰带了许多朋友去了东良,原本是要炼红一起去的,谁知她坚决不肯,只说留下来看守泉家,泉豪杰无奈,只得让几个功力高深的老友留在府中保护她。这次仰仗念香的面子,一向懒得参与武林争端的长门派竟然也来了无数弟子相助,长门派掌门并没有发话,想必也是默默允许了的,门外那许多青衣男子,都是长门派的弟子。
龙稷山忽然剧烈地抖了起来,嘴唇蠕动着,用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主子……小人对不起你……来的人有许多,都是江湖上与泉豪杰交好的人,还有泉家的手下……打头的是个蒙着脸的青年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听他的声音好像是泉豪杰的儿子……他……他将小人的手腕和脚踝打断……说……说如果主子你来了之后,告诉你……有种就去临泉泉家……小人对不起你……主子……”
鹤公子一惊,说道:“点火把!”
雪越下越大,炼红依然不动,她的发上衣服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花,看起来好像一个雪人,连睫毛上也沾了雪花,融化之后结成了冰。
她话刚说完,正要跑过去,谁知那几个黑衣人忽然开始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惊骇的叫声,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楚。晁尚昆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些倒在地上浑身乱战的黑衣人,忽然,一道血线从其中一人背上飞快射出,他不由猛然想起师父以前和自己说过,鹤公子是用心蛊控制自己的手下,教他们永远也不敢背叛自己,而心蛊发作的时候,人会四分五裂而死!这些人,鹤公子是怕他们说出朝鹤宫的秘密,所以自己逃走之后令心蛊发作么?!
今夜是满月,月光十分明亮,映着地上的白雪,四下里的景物分外清晰。街道两旁的店面的大门全部紧闭了起来,长长的一条街,没有半点灯光,甚至地面积雪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平整洁白。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偶尔的犬吠也没有,整座青州府看上去仿佛是一座空城。
话音刚落,就听下面一阵躁动,原来早有人架起大弓对准了他。泉豪杰算准了他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必然逞能跃去高处,所以早已准备好两百斤的大弓。须知鹤公子这个名号的得来,也是因为他轻功绝伦,加上面容俊美,每次施展轻功便如同一只仙鹤展翅飞翔一般。他们明争暗斗了那么些年,泉豪杰自然了解他的习性,只要牵扯到泉家的事情,鹤公子都喜欢亲自出马,更何况这次泉家是大动干戈,将他伸来西镜的爪子全部斩断,他岂有不出来的道理。
看起来泉豪杰这次是动真了,鹤公子看了一眼楼下那些被网罩住的手下,干脆纵声大笑起来,厉声道:“泉豪杰!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你这般激我,当真以为我不敢去泉家么?!”
半晌,晁尚昆和曲天青两个人才敢起身回头,却见那几个黑衣人全部四分五裂,死状奇惨。曲天青不由打了个寒颤,紧紧握住晁尚昆的手。她想起了被掳去朝鹤宫的习玉,心中又是一寒。习玉,你千万不能有事!
鹤公子看了她最后一眼,大笑着双足一点,转身就下了1008,他的动作甚至比来的时候更快,仿佛后面有妖魔鬼怪在追赶他一般。炼红又惊又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一千零八级台阶,代表了人的一千零八种欲望,每上一层,就离圣洁多了一步。她曾上下无数次,却只觉得自己的罪孽越来越深重,鹤公子是她一生最重的包袱,这些年压着她,喘不过气,抬不起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断了所有人的苦楚,断了他的孽念。
谁知鹤公子忽然长声大笑,双足在梁上一点,整个人拔地而起,只听“轰”地一下,他竟硬生生撞破了屋顶,瓦片积雪纷纷落下,众人急忙躲闪,再抬头时,就见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而鹤公子早已不见踪影,众人不由一阵唏嘘,此人虽然狠毒乖僻,武功却实在高深,被这么多人围住竟然丝毫不乱,还能全身而退,令人感慨。
鲜血一点一点滴下来,染红了地上的白雪。鹤公子忽然咳了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剑身。他喘息着,死死看着炼红,她眼睛里没有怜悯爱怜,只有厌恶惊骇,这样的眼神,他一点也不陌生,与她一起的最后一年,她每时每刻的目光都是这样的。原来,恶梦只是恶梦,一旦陷进去,就出不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躲在暗处的众人实在看不下去,正要上前劝说,忽听山脚下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凄厉绵长,好像是在笑,可是再听一听,又像在哭。众人都是一阵骇然,鹤公子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原来架弓射箭之人竟然是曲天青!她从小跟着父亲和镖局里的师父学武,但天资普通,武学方面没有什么大长进,在暗器和射箭上却分外出色,方才如果不是那弓太重,足有两百斤,要她连发五六箭也是不在话下的。曲天青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秀雅的面容,她望了望天色,喃喃道:“爹他们和泉老爷还有念香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东良了……保险起见,还是把他们押去镖局的地下囚室。”
鹤公子忽然停了下来,两人静静对望着,仿佛所有的时间在这一刻都凝滞了,只有漫天的大雪飞舞,打在他们身上脸上,冰冷冰冷的。
谁知话还没说完,却听身后的手下惊呼了起来,鹤公子心中一惊,忽觉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罩了下来,他心下登时大悟,将龙稷山用力提起来向上抛去,他发出令人牙酸的痛呼声,鹤公子飞快从腰间抽出剑,向上一绞,将罩下来的网绞断,然后整个人纵身跳起,竟然一下子跳上了二楼回廊!
后面的黑衣人早已递上巾子和水壶,龙稷山一气喝了半壶水,才喃喃道:“主子……小人没用,挡不住泉豪杰的人……赌坊被他们砸了,人全被他们抓走,只留我一个人……”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是赔罪,鹤公子皱眉用巾子擦去他面上的血,一面道:“不干你的事……”
鹤公子如同不闻,他只是急急地要去抓住她,抓住那一抹火焰,或许那是他心里的一点温暖光明,或许那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抹鲜活色彩。他放不了。一个人,可以把灵魂放弃么?
轿中人不等他说完,一把揭开了轿帘,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鹤公子已经站定在赌坊门口。他仰头看了看赌坊,忽然冷笑一声,淡然道:“过于明显的拙劣,反倒教我发笑!故弄玄虚,想让我打退堂鼓?我倒要进去瞧瞧!”
正午时分,临泉又下起了大雪,新雪很快就把地面上杂乱的脚印掩盖住。泉家大院静悄悄的,院子里每隔两三步就站了一个青衣男子,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剑柄,警惕之极。
众人急忙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鹤公子一把接过,往下面一照,却见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躺在桌椅的碎片下面,那人先是捂着脸,转头往这里看了一下,一见鹤公子,他立即抖着身体要坐起来,一面用微弱的声音哽咽道:“主……主子!小人不中用……”
炼红从架子上取了宝剑,用力推开门走出去,一面轻道:“炼红请求各位留在屋子里不要出来,我一定能把这事解决掉!”
炼红忽然起身,她脸色有些发白,可是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那是被怒火洗礼而出的决绝。她沉声道:“谢谢诸位大侠的好意,但此事,小女子想一人独力解决!我与他二十几年的纠葛,还是尽早了断比较好!”
曲天青何等聪明,早就看出这个人的心思,心里不由暗笑。说实话,她也挺喜欢这个俊秀安静的小伙子,可是他到现在一句正经的话也不敢和自己说,实在让人焦急。她见众人留守了一部分在这里,而晁尚昆押着鹤公子的手下正要离开,不由叫道:“晁大哥,等等,我和你们一起去。”
炼红压抑着声音,一把甩开他的手,森然道:“你还没闹够?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忽然,空中传来一阵鹰啼之声,众人纷纷紧张地抬头,却见天上飞快降下一个小黑点,扑啦啦几下扑腾着翅膀,闪电一般冲向院子里。原来,那是一只专门用来传递信件的白腿鹰,它扇了几下翅膀,停在一个雕花的窗棂上。那扇窗户很快就打了开来,一只雪白的手从鹰腿上抽出一卷信纸。
他凄声笑起来,手腕忽然一折,只听“叮”的一声,她的剑竟然生生被他折断了!炼红倒抽一口气,退了一步,手里的断剑犹豫再三还是举了起来,她毫不退缩地看着他。
她回想起当时泉豪杰说的话,他担心鹤公子再对她作出什么不利的行为,坚决不许她留在家里。但他一定不知道,当她听到鹤公子把习玉掳走的时候,是多么愤怒。单单为了她一个人,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习玉至今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她已经无法忍耐了。如果她再继续畏缩下去,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鹤公子连夜施展轻功,竟然在一天之内就赶到了临泉,纵然他功力再高深,却也吃不消,事实上,他早已筋疲力尽,不过撑着一口气硬是挺过来的。他一直窜到1008上面,抬头忽见眼前那个女子,一时间,心神不由恍忽起来。
那一霎那间,却见赌坊里灯火大亮,二楼厢房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然后所有的门飞快被人踹开,人潮从里面汹涌而出,粗粗一瞥,都是与泉豪杰交好的那些派别弟子。鹤公子动作如飞,轻巧地闪过那些挥舞的刀剑,身体又是一纵,竟然攀去了屋梁上!
“小夫人,情况怎么样了?”
当下只听沉闷地“呜”地几声,架弓之人连发四箭,直直射向鹤公子的身体!他将手里的剑用力一挥,挡去三根箭,最后一根却硬是没挡下来,被他的袖子一蹭,擦过他的脸钉去了屋顶上。那人见没射中,立即又抽出四根箭架在弓上。
良久,才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不碍事,去赌坊那里看看。”
当下众人将鹤公子的几个手下连同早已昏厥过去的龙稷山捆绑起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弟子红着脸去问方才那蒙面架弓之人,“曲……姑娘,这些人怎么处置比较好?”
由于月色十分明亮,所以大厅里面即使没有灯火,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桌椅全部被堆去角落,柜台早已被砸得破破烂烂,甚至大厅上面的匾额也被人拽下来砍成了两半,整个赌坊看起来简直被掀了个底朝天。
鹤公子浑身一震,心头泛起一股极苦涩的滋味,然而那股苦涩却渐渐激烈起来,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怒火和酸味,她说的一定是反话!一定是泉豪杰这样逼迫她的!
晁尚昆今年刚满二十,是沧海派中甚得师父器重的年轻弟子,他见曲天青容貌秀丽,谈吐洒脱,早就心仪之极,只恨师父不在身边,不然求他老人家成全美事也好。如今见曲天青向自己道谢,他慌的话也不会说了,一个劲点头摇头,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傻,干脆红着脸下去押解鹤公子的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