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天天天蓝
“好很多我不敢保证，但肯定比上次好。”何洛说，“因为那是一个坏的极限，只能无限接近，永远不能到达。”
“你学得越来越像了！”她咯咯笑着，“小心我爷爷改天出来，把你捉到笼子里。”
“我坐好了啊。”
“那算了……”何洛有些退缩，“安全第一。”
“喂，你们收敛点，不怕被家长看到！”李云微嗔道，“在过一会儿就该有家长来了。”
“你怎么越来越抬杠了？”何爸蹙眉。但嘴角仍然笑的，还沉浸在家长会归来的沾沾自喜中。
“没有啊，我去看看。”何洛跑去阳台，向街对面挥挥手。虬结蓊郁的垂柳下，章远骑着他深蓝色的勾赛，单脚支地，上半身笼在树影中，显得腿越发的长，水洗蓝的牛仔裤，慵懒地像夏日午后的天空。
裘老师走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了？”
“你的过水面忘了过水吧。”何妈伸出筷子拨拨。
“噢。”更加失望，“耍帅。”何洛评价着。
“但你是最‘重’要的一个。”章远咬着一个重字，“绝对的，重千斤。”
林老师年轻，语气相当尊重，一条条不足列出来，毋需点明道姓，家长们自然乖乖对号入座。几十号中年人济济一堂，男士们开始谢顶，女士们开始锔油遮盖白发，竟然还要听老师的训话。这时候成绩不理想的，真想把人家的儿女拉来充数。
有家长陆陆续续地到了，何洛问了孩子的姓名，将成绩单、排行榜和操行评语一一递上。
第二天，爷爷提了绣眼去遛鸟，婉转的啼鸣仍然出现在窗外。何洛飞跑下楼，看见章远推了一辆二八的黑色男车。
“成年人有时候更能幻想、虚荣。”何洛暗笑。
“书包背着，饭盒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书包里啊。”章远笑，“前后那么多累赘，还能显出是赛车么？”
原来是章远的母亲！
“啊……”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尴尬的脸都红了。
田馨打电话来慰问， “一个礼拜作完十七套数学模拟，你简直疯了。不过，这次的成绩肯定比上次测验好很多！”
“为什么打我？”
何洛被热气熏的直吸溜鼻子。
何洛抓着身下书包架露出的一小部分，手贴近身体，不是很舒服。她试探着，小心翼翼的伸出右臂，擦过章远身侧的衬衫。他那么瘦，衬衫被风鼓起来，衣角蹭过何洛的小臂，有些痒。可她拘谨着，环着章远的衬衫，环着满满一怀空气。胳膊弯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并没有切实的碰触到他。
“只要不退步就好，不用非要进步吧。”何洛掰着手指头数数，“到毕业还有一年，肯定十来次模拟，这次第四，你告诉我，负数名次怎么考？”
“为什么赛车没有车筐和后架？”她嘟囔着，“那你的书包和饭盒放在哪儿？”
天空流水一样清澈、海一样湛蓝。
“我们有赌注的，如果考不好，我自己会怪自己。”
“就算你想每天看到我，也不用让你爷爷来软禁我吧。”章远腿一迈，单手将车推到身侧，“一起走走吧。”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啊！”何洛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后架上。
“嘿嘿，你想有谁就有谁。”田馨嗲嗲地笑，“怎么样？能出来吗？”
“结实？又不是碰碰车。”何洛笑，“你想去撞谁？”
她暗暗鼓气，轻轻放下手。
何洛和母亲看着端上桌子的三碗所谓面条，大眼瞪小眼。
“……”
“你赶紧出去吧！找个墙脚蹲着！”何洛催促他，“一会儿我爸来了！”
“你帮我拿吧，”章远说，“手脏。”
“我要走了哟。”章远一蹬地。何洛怔忡间向后一倒，本能地胳膊一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赵承杰答道。
隔了两日开家长会，平日里几个活跃分子都被林淑珍叫去帮忙。
“好歹你也是个文人，注意一下形象。”何洛哭笑不得，明白父母在努力缓和家庭气氛。
“你中午打球？不是说给我讲题？”何洛问。
“也只能走吧。”何洛有些失望。她刚刚看了《甜蜜蜜》，非常羡慕张曼玉悠悠地晃着腿，侧坐在黎明身后，哼一首歌儿：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而他买力地蹬着，有些歪歪扭扭，扭出一路幸福迤逦的轨迹。
何洛在阳台上探身，比划一个ok，鸟鸣声就住了。
有几套练习册刚刚到货，需要从办公室搬到教室，发给家长。同学们体谅何洛久病初愈，让她在教室门口发通知书。
“看着就没食欲。”何妈放下筷子，“黏黏糊糊的。”
“老式脚闸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他说，“不过很结实。”
章远忽然呵呵笑了一声，“喂，你干吗呢！”
“我叫何洛，高一下学期分班过来的。”何洛毕恭毕敬。要活泼不要嬉闹，要微笑不要大笑，她提醒自己，暗暗挺了挺背脊，又不敢直视章母的眼睛，于是微微低了头。
“你说我！”何洛飞快地把手背贴在他后颈上，“冻死你！”
“其实那些见闻，都是听舅舅说的，他是外交部的。”已经不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脑子根本来不及字斟句酌，因为全部精力都用来控制嘴唇和舌头，千万不要结巴，“还是章远比较聪明，他数理化很好，经常帮助我答疑。”天，还能更官腔，听起来更像同学间的革命友谊么？何洛后背开始出汗。
“我来帮你找成绩单吧。”章远搬了一摞子书本回来，“人开始多了，看你手忙脚乱的。”他并肩站在身侧时，何洛有些窘，唯恐自己的父亲忽然冒出。
何洛很开心又回到奶奶家。何爸临走的时候说：“这次考得好，不要得意；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你要保持啊，记得我们的约定。”
“啊……”何洛噘嘴，“你敢说我胖！”
“那还不如我烙两张饼套在你们脖子上，而且记得吃完了前面的要转一转，后面还有半截儿。”何妈说，“你可以出去大鱼大肉，洛洛病了，要在家吃些清淡的。”
“我手也不干净，刚刚洗抹布，也没有仔细冲手。”
何洛买了宝路的薄荷糖，自己先吃了一片，又递给大家。她在走廊找到俯身拖地板的章远。
“真是小看我。”何爸转向女儿，“你胃口还不好么？我煮过水面，然后拍黄瓜、柿子炒鸡蛋，好吧？”
“开家长会啊，不要闹！”何洛瞪他一眼，小声警告。
“不用啦！”她躲开章远的目光，抬头看着下一位家长，“阿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胖丫头，快上来！”催促着，一脸的笑。
每棵树都在跳舞。
“你废话也真多。”气得打他后背，“喂，走啊。”
“都有谁？”何洛问。
“你知道我从来不打女人的！”
“这可是我妈妈的嫁妆啊！”章远拍拍已经有裂缝的棕色车座，“我好不容易从楼道里搬出来，要是让哪个胖丫头压坏了，怎么回去交差？”
章远重复了一遍：“阿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还捏着嗓子，学何洛的语气。
“我最清楚这个孩子了。”章母拍着儿子的手臂，“他呀，就知道耍小聪明，从来不用功看语法。写出来的英文是半吊子，一塌糊涂。何洛，你也要多多帮助他啊。”
章远走不得，长腿支地。“爪子拿开，我要接胖妞儿去了。”
清朗的声线，些许膛音，带着细微的共鸣，就这样嗡嗡的从前面传来。
“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懒得和你说考试。”隔着听筒，何洛都能想象田馨在翻白眼，“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好不好？” 特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何洛扬起头。叶子被阳光照的通透，盈人的绿，夏天的阳光微热，皮肤上有温暖的感觉。热风在柏油路上蒸腾起来。青灰的路面起伏着，隐隐抖动，和着何洛的心跳，一拍儿一拍儿起伏的节奏：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下课时章远说：“沦落人，中午打球去？”
何妈要去天津开选货会，很放心不下女儿的病情。何爸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保证把女儿养得白白胖胖的。
“啊，你就是那个想做外交官的女孩子啊。”章母笑着，“我在初中当英语老师，小远拿过你的作文回去，写得真好，我还给学生们念过。真是个聪明孩子。”
何爸一直担心女儿考不好，被老师旁敲侧击当作早恋的反面典型，谁知道居然比每次排名都好。当然，他也清楚考前何洛如何点灯熬蜡奋战到夜阑。看一眼章远的成绩，无论题目多难，理化都不下九十的，数学更是每每接近满分。
“我尽量！”
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腰好细啊。”这对男生算是夸奖么？何洛想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讲。胳膊并不敢使力，手更是依然翘向手背方向，不曾放在他的腰际。
何洛每天上学时随身携带速溶咖啡，数理化之前连喝三杯，神采奕奕。到了语文课英语课就开始犯困，实在忍不住就把书本堆在桌子前垒个碉堡，潜伏在后面闭目养神，闭着闭着就睡过去了。
何爸看到女儿的成绩单，全班第四，理科成绩明显提高，数学92，立时笑容可掬起来。
章远推着母亲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座，还不忘回头冲何洛笑笑。
家长多数时候都觉得自家孩子好，金不换银不换；然而家长会除外。
一时之间说不出应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可你自己已经吃了，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无毒吧。”章远笑，“挂得最早的肯定是最馋的！”
“不！”
这两三个礼拜以来，章远、日记、出国这三个话题，一家人绝口不提。何洛每天点着台灯熬到半夜一点，何爸何妈就各捧一本书，在书房陪到一点。“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了。”他们安慰女儿，“只要你努力学了，考不好我们也不怪你。”
李云微打断她：“别牢骚啦。让老师听到，又该说，脸是要天天洗的，让你们爸妈看到这么脏的教室，你们不觉得没面子，我都觉得没面子！”
“刚大扫除过，又要收拾。”田馨抱怨，“这么热的天气，我想去江边。”
“这是糨糊吧？”何洛问。
瞥了一眼章远的宝贝勾赛，细窄的车胎，没有后座儿。
风也静了，万条绿丝就那样垂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弯弯的车把上打着拍子，不急不徐，清脆婉转的口哨就从如烟的碧柳后一声声荡漾出来。
“啊，那我赶紧走。我也很怕他。”章远想起险些和何爸撞个满怀，也心有余悸。
“就是，开家长会，你还闹！”长发阿姨把成绩单卷成筒，在章远额头上敲了敲，“管我叫阿姨？啊？这十多年白养你了！”
“咱们学校不是用的地下水么，大夏天也凉。”
何妈的飞机票都订好了，不能退，思前想后，决定送何洛去奶奶家小住。何洛蒙头大睡几天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但她乐得离开家里一段时间，结束当囚鸟的日子。尽管父母没有明令禁止她和章远来往，但是两个人仍是电话都不敢多打，只能趁白天的时候偶尔问候一声，没准儿何爸视察了一圈办公室，中途就杀回家里嘘寒问暖。奶奶家就自由多了，偶尔出去遛达一圈儿，自然可以拿出挡箭牌：“啊，我给爷爷的红箭、凤尾买鱼虫去。”
散会后何爸打算送女儿回奶奶家，在教室门口恰恰又遇到章远的母亲，少不了寒暄几句，互相夸奖一下对方的儿女。
“啊呀，光忙着捣蒜拍黄瓜了……”何爸辩解，“还能看出来是面条的，对吧？”
“不会不会，一会儿把你摔到沟里去。”
“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如实回答。
“是……是……”
何洛的舌头忽然开始打结，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那就上来。”
“你会带人吗？你都骑赛车。”
期末考试后何洛大病一场，低烧不退，医生说是疲劳过度。
醒来时，裘老师正比比划划讲解着琵琶行。何洛小声问同桌：“喂，讲到哪儿了？”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问。
“那你先坐好。”
此时多半也会听到婉转的鸟鸣。爷爷有些耳背，问何洛：“听起来是咱们家的绣眼呢！你是不是又把鸟笼布掀开了？”
“要放就放好，别挠痒！”
惯性。惯性？
“你倒是坐好呀！”
“像不像何洛的鼻涕？”何爸问。何妈恰到好处地配合笑声。
“你看你，到了学校就疯玩儿，这衬衫领子，一个里一个外的，一点都不板正。”章妈一边给儿子整理衣领，一边说，“让同学看到了多笑话啊。”说着回过头向何洛笑笑，“诶，你是……？”
“……”章远停了停，拖着长音说，“你要扶稳，小心一会儿下坡掉下来。”
“我看你也沦落了。”裘老师敲敲桌子，“我在台上讲，你就非要在台下讲！”
“那你要带谁？” 何洛抓住书包架，咯咯笑着。
几个孩子都在门口等各自家长，田馨憋不住，转身背着门，趴在李云微肩上咯咯地笑：“喂，看，看，像不像相亲大会。
“靠！什么我沦落。”赵承杰角力一样冲上去，“看我不打你！”
“你看你，打哈欠的时候嘴张得比河马都大。”章远笑她，“还是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吧，你现在这是在透支青春。
“啊，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田馨正出门，看到走廊转角牵手而立的二人，急忙遮住眼睛。
“你是不胖。”章远溜着车，一点地，迈腿骑上去，绕着何洛悠悠兜着圈儿，“所以，我也没说要带你啊。”
“二八车啊……后架高，我跳不上去。”胖丫头就胖丫头吧，何洛满心都是张曼玉哼着歌，两条细腿荡荡悠悠的画面，早忘了争辩这些。
“是很凉。”章远说着，握握何洛的手指尖。
“服了你了！大姐，哪儿那么多废话。”章远笑，“我小学学自行车，用的就是这个，总带着邻居的小美女四处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