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伤情
黯然伤心中,皇太极从脚踏上缓缓站起,小声的喊着我的名字。我闭上眼调匀呼吸装睡,悉悉窣窣声中感觉他俯下身,轻手轻脚的替我掖好被子。
“代善——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我不信那样的爱情!
“格格,您饿不饿?奴才给您炖了人参乌鸡汤,嬷嬷说这东西女人吃最补身子……”说着,她眼泪吧嗒落在我手背上。
我将半张脸埋在水里,只留出鼻孔来透气,默默的想,一定是我潜移默化中,对日后的清太宗存了太多的遐想。
“你将来会为了争夺这份权势,而不惜兄弟相争吗?”
一会进来三四个嬷嬷和丫头,在近门处架起了屏风,沐浴用的高木桶搁在床前,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哗哗倒进桶内。
“怎么了,是不是水太烫了?”
他们有他们的命运应该运行的特定轨道!每个人都是……
可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般,无视的继续,擦完后背擦胳膊,擦完胳膊擦前胸……
“已经跟你说过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我心里酸痛,面上却强笑着安慰她。
“他俩……可是亲兄弟……”我颤声,胸口郁闷得难以呼吸,“这是我的错吗?对!是我的错!我原本不属于这里,如果我没有、没有……”
他叹了口气,终于回答了一个字:“会。”
“嗯。”
葛戴点点头:“那奴才就守在格格身后,格格若是要什么,吩咐奴才一声就是。”
如果我没有喜欢代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历史?!我所了解的历史知识里有什么呢?努尔哈赤的儿子们,除了一个皇太极,我还知道将来应该会有个摄政王多尔衮……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将来也会这样吗?”
褚英,代善,皇太极……不管是谁,我都不应该去介入他们命定的轨道中去!
我身子微微一颤,知道他这是在问我,可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也不愿再跟他说话,特别是在代善的面前,面对他,只会让我倍感羞辱。
我见她眼圈淤黑,眼眶子都眍了,想来昨晚我没有回来,她竟也是一夜未睡,足足担心了整晚。
虽是急匆匆的一瞥,但到底让褚英抓到了我的视线,他扑了过来:“东哥——”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要麻烦人帮我洗澡,不由脸上一红,特别不好意思。
代善停住脚步,我紧张的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们爷出去了?”我琢磨着若能趁这个机会逃出去,倒也不错。
空气里死寂,屋外啾啾虫鸣。
“让开!”代善冷冷的说。
终于,我涩涩的抬起眼皮,眼前的景象模糊的重叠在一起,看了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站了位少女,是她在哭。
“还用换水吗?”他机敏的换了话题。
我咬着被角无声的流泪。
葛戴愣了愣,随即应了,抹了眼泪低头走了出去。
褚英杵在门口没说话,隔了好半晌,才咳了两声,哑声:“真的不行吗……”
“格格!”
他沉默。
又或许……因为我的介入,这个历史结果其实已经被彻底改变?
扭头看见她泪流满面,捂着嘴呜呜的哭得气都快喘不过来,我不禁低头,恍然的看见自己胸口一块块的斑斓淤痕——这些都是褚英发狠时掐咬出来的,想来背上一定也有不少。
“格格!”葛戴低叫一声。
热气蒸腾,熏得我微微昏沉,脑子却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闪现出两张脸孔,一个温文儒雅,一个不羁跋扈……
“女真人向来是长子析居,幼子守户,阿玛正当盛年,新纳福晋又多,儿子一年年生,撇开庶出的那些,嫡出的幼子最终也不知道会落到谁身上。但是你也看到了,随着建州日益繁盛,土地、奴隶、牛羊、权势……阿玛有心称国,既是国,有些东西就似乎不是以家族利益就能分得清的。等阿玛年老时,身边的幼子届时能不能服众,能不能让那些将士继续追随?这些将来都会是叫人头疼的问题。旁的不说,只说那些已经成家分出栅内的成年兄长们,岂肯将自己打拼回来的利益轻易拱手让给幼弟?大哥二哥是同母兄弟,本该同心协力才对,如果互相先生分了心思,各自为利,倒也正合了阿玛的心思……”
睁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虚空,我终于逼迫自己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了。”
我不由脸上一烫,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毕竟是个男孩子,如此赤身相对于他,我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害羞。
我继续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最终会改变很多事情?”
“皇太极!”
“不用,我想躺会……”
我定了定神,等到看清门外走进的身影后,心里狠狠一悸,眼泪止不住的淌下。
“代善!你不要老是那副滥好人的表情!你有什么?论战功声望,你不及我,论在阿玛面前得宠,你还抵不过一个老五,甚至就连三叔家的阿敏都比你强!你凭什么能拥有东哥!咳咳……咳咳咳……”
“我实在吃不下……一会儿他来,我跟他说,你不用怕。”
“皇……皇太极……”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一个九岁的孩子,为何会有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眸?他想做什么?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不禁瞠目结舌,好厉害!就算面对努尔哈赤,我也没如此的窝囊!
代善!代善!代善!
跨过门槛时,有道厚重的阴影挡住了我们,我只瞥了一眼,便慌张的把脸转了过来,羞愤、委屈、伤心、难过……百感交集。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里转过,那丫头却朝我扑嗵跪下,哭道:“格格可别想不开……爷疼惜格格,格格若是有半点差池,不只是奴才,怕是满府上下的奴才都难逃一死!格格……求求格格……”
代善……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把我扶上床,盖好被子,拿着那块毛毯细细的替我搓揉湿漉漉的长发。
他不再说话,脸上带着股倔强和狠劲,手上却仍是毫不着力的替我继续擦背。
“皇太极……”
“不是,很好。”我含笑拍拍她的手,“我先泡一会儿……你也别出去,替我守着。”我怕自己体乏,搞不好泡太久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格格……格格……”她眼泪又下来了,边哭边拿手慌乱的替我抹襟上的水渍。
我虚弱的笑:“我可真没用……”不过才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就把我饿得四肢无力,两眼发昏,看来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拜托葛戴替我洗了。
“大哥……”终于,胸腔轻微的震动着,一如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我死死的抓紧他的衣襟,惧怕的仰头,长出青色须茬的下颌淤了一大块,嘴角破了,血丝凝在伤口上。
“别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只是看着吓人,过几天自然就消了。”我让她扶着颤巍巍的踩上踏凳。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手指不停的替我抹眼泪,见我只是哭得伤心欲绝,凄然的脸上不由露出心痛和自责:“咱们回家好不好?”
身体泡入暖融融的热水中,我舒服的逸出一声呻|吟。
心里一遍遍的念着他的名字!温润如玉的代善!与世无争的代善!善解人意的代善……这样的代善正是我所喜爱的,我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把他逼上一条不适合他的路上去。
“东哥!”满脸紧张的代善疾步向我奔来。
喉咙里咕地一声,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难当。
难道历史有错?难道……难道……
隔着单薄的衣衫,我能听到代善的心跳声在不断的加快,虽然他自始至终面对褚英咄咄逼人的质问,没有一句反驳之语,可是我仍然觉着害怕。
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的温柔,喜欢和他在一起……
“东哥!”随着一声大喊,我赖以遮羞的被子被腾空卷走。我只能低着头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格格,您多少吃点吧……”小丫头怯生生的站在我床头,手里捧着一碗燕窝粥。
虽只是匆匆一瞥,可我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一股触目惊心的寒气。
“什……什么意思?”
我痛苦的将头埋进水里,长发犹如水藻般在水底散开,织成了一道密密的网,似乎就此将我网住,我无处可逃,就快要窒息。
我本不该介入他们之中!
“格格!格格您醒了?!”葛戴浓重的鼻音中透出兴奋和欢喜,她将我扶了起来。
“嗯,我在。”
我边哭边点头,手臂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他将我拦腰横抱起来。边上的小丫头见状,惶恐万分的拦住我们:“二爷!您不能带走格格……”
于是我摇摇头。
我点点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没想到自己一睡竟睡了足足十一个小时。
我冷冷一笑,褚英可真够精神啊!昨儿个还发烧咳嗽病得像是快翘辫子了,今天不仅烧完全退了,居然还有力气跟人发脾气了,很不错啊,只不知这倒霉的对象是谁。
小丫头眼泪吧嗒就掉下来了:“您不吃东西,爷回来可不得扒了奴才的皮……格格您只当可怜可怜奴才吧……”
“哎唷!”把门的奴才惨叫一声,臃肿的身子扯着门上的竹帘子一块狼狈的滚了进来。
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我靠近木桶。我喘息着扶住桶沿站定,葛戴替我将中衣解下,过了好半晌却没见她有任何动静。
“没有第二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冰冷的声音从唇齿间一字字僵硬的迸出,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觉味口全无,虽然全身无力,自己也很想尽量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可是胃里一阵阵的发闷发胀,只消一看到吃食,便有想吐的感觉。
我最受不住别人对我三跪九叩的磕头,忙说:“你们爷呢,叫他来。”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有时候……那东西的确很重要。”
“怎么了?”
褚英,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啊!这种血浓于水的血缘亲情,是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他不吭声。
从褚英家回来,我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几时,只闻得耳旁嘤嘤的有人抽泣,极是悲伤。我只想再睡,可那细细的哭泣声就像困在我脑子里扰人的蚊蝇声,挥之不去。
我不禁诧异起来,有谁敢在大阿哥府里放肆喧哗?
“爷这会子在前院,正和人发脾气呢……”这话才说了一半,小丫头面色大变,忙捂住了嘴,低头,“奴才该死!”
我在水里瑟瑟发抖,这些事实不分析不知道,一被剖析出来顿时血淋淋的叫人不忍再听。什么继承人,什么家族利益,什么兄弟阋墙……我从来不去考虑这些东西,是因为我笃定那个结果。
“要不要唤葛戴进来伺候?”
于是他扶我起来,我冻得全身发抖,他用一块大毛毯将我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可是我仍然觉得冷气逼人。
“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不小心爱错了人。”
我指指桌上的水壶,她随即明白,在我身后垫好靠枕,急急忙忙转身替我倒茶。
我倏地仰起头来,盯着这张年轻的,略带稚嫩青涩的脸孔。
一会儿小丫头又苦苦哀求我用膳,我只是不理,连话也懒得多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屋外一阵喧闹,府里的丫鬟纷纷惊恐呼叫。
脚步声渐渐离去。
“呜……”我心里刺痛,哪里还能忍得住,转身扑进他怀里,哭得就像个迷途的孩子。
我吓得尖叫。
我别过头去,虽然明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和答案,但是这样的皇太极太让我感觉陌生,仿佛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将离我远去。这让我的心好痛,痛得只能眼泪潸然而下,却无法出声。
“今后……东哥由我来保护!”轻松的口吻,坚定的语气。
“格格——”她忽然颤声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例如呢?”
“东哥……”声音转为低柔的叹息,一股熟悉的,犹如淡淡薄荷的清凉气味将我紧紧包围住。代善搂着我,轻声安抚,“没事了,我来接你回家!”
“例如……褚英和代善……”低声说完这句,我又沉了下去。
我摇摇头,身上出了虚汗,黏湿了衣裳,很不舒服:“你叫人给我准备汤水,我想洗澡。”
“别再伤害她了……”代善侧过身,小心翼翼的抱我出门。
我惊愕的猛然回头,却看见一张凛然冰冷的俊秀脸孔,眉心紧蹙,双唇紧闭,见我回头看他,他只是略略抬起眼眸飞快的瞥了我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睑。
我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如何见他?如何能见他?
“这和你没关系……”皇太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错,我早该看透阿玛的心思才对,却……一时大意了。你不用自责,这真的和你没关系,反而是因为……让你受到了这样大的伤害……”
葛戴卷起袖子试了下水温,点点头。
“滚开!”一向温文尔雅的代善突然厉声怒喝,一脚将那小丫头踢翻个跟斗。
一双手就此从我身后探出,插入我腋下,把我从水里拖起扶正。
“什么?”
心中犹如被一根尖锐的刺扎穿!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褚英对我的伤害,在代善心里留下的烙印,远比我更甚!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可以做到忘怀,可是代善呢?
“别哭,没事了……”
东果、褚英、代善,他们姐弟三个从小就失去母爱,感情向来笃厚。东果姐代母职,褚英脾气不好,代善恭顺友爱,兄弟之间年龄虽只差三岁,却从没像今天这样动过拳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爱吗?不!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我,从来不信世上会真有一份感情会像小说里写得那样,令我爱得痴迷沉醉,盲目得可以失去理智。
茶盏递到我嘴边时,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盏中的水晃得厉害,我只够喝到半盏,另有一半竟全被她泼在了我的衣襟上。
难道皇太极不是名正言顺的成为清太宗的吗?听他这样分析,那他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幼子,虽是嫡出,但他排行第八,在嫡出的几个阿哥里,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些年来,——孟古姐姐始终没有给他再添任何的弟弟妹妹加以援手,他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以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他是如何击败其他兄弟的优势,在众多儿子中脱颖而出,最终得到阿玛青睐的?
“我绝对会做得比你更好!”
“不要过来!”我滚到床内侧,用丝被裹住头,尖叫。
我洗澡的规矩向来是不喜欢有人伺候,于是那些嬷嬷丫头自发的退出门外。我掀了被子下床,可脚尖刚踩到地上,便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的直打哆嗦。脚一软,我双手撑地的坐在了脚踏上。
代善一个错身,安然避开褚英。
澡巾触到我的背,手劲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出什么力道。我又是一笑,这丫头在跟我之前一定也从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格格,已经酉时正了,二爷不便留在栅内,早回了……他让格格放宽心,好好休息,明儿一准来看您。”
“葛戴——”我身子缓缓动了动,一股酸痛感从骨子里渗了出来,我闷哼一声,险些滑入桶底。
我的心好痛,与代善的感情到底应不应该再继续让它发展下去?我很怕,怕自己带给他的将不是幸福,而是不幸!
我抗议的低呼,他只是冷漠的瞪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看得我心寒,我竟然不敢再吭声拂逆他,乖乖的任他伺候着。
这个……就是日后的大清太宗皇帝将有的威摄力吗?
我空洞的望着她,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女孩,苍白的圆脸上挂着楚楚的泪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代善——”沙哑的嗓音爆出一声怒吼,“你凭什么跟我争?你凭什么——”
那双手,虽然不大,可是指节粗阔,掌心结满茧子——这绝对不可能会是葛戴的手!
水温渐渐冷却,在我身体随着水温变冷之前,一桶热水自我身后缓缓倾倒而下。我随即抹去脸上的水珠,勉强一笑:“葛戴,麻烦你帮我擦擦背,我手太酸,举不起来。”
“水冷了……”我突然感觉很疲惫。
“呜……”
“代善呢?”环顾四周,静悄悄的,并未见着代善的身影,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空。
今后代善会怎么做?褚英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亲弟弟?
“你凭什么得到她的心?你保护得了她吗?你除了信奉明哲保身那一套虚伪的东西,还能有什么作为?”
“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不甘屈于人下……我想听真话。告诉我,你会吗?”
“为什么?权势很重要吗?”
“皇太极……”我浮出水面,闷闷的开口。
房间里寂静了好久,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时,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呼吸声,一个柔软的声音轻轻的抚过我内心的疮痍。
葛戴未吭声,从桶沿上拿了澡巾,轻柔的将我披泻在身后的长发掠到一旁,然后我听到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我从没见代善发过火,打从认识他那天起,他都是那么的和善温润,从来没有半分脾气似的。我隐约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因为伤害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哥哥!
哗啦!我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大口的喘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滑落。
但我喜欢代善!
水流声哗地重新响起,皇太极沉默的将手探下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也许吧。大哥是嫡长子,又能征善战,是阿玛跟前最得力最信任的强有力帮手,因是惯常要风得风的,从小便有些目中无人,这原也不奇怪……二哥,又是他同母兄弟,自小相亲,若不是个禀性太过温纯淡泊,从无争胜之心,以他的年纪,早该也成为阿玛的帮手才是。建州能有今日,全是阿玛拿性命拼搏回来的,建州没有无用的阿哥,无用的贝勒!”
我惶然回头,发现褚英右眼角同样肿起老高。
我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