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真实，伪饰

    想都不用想，我们略过了“越狱”的话题。对于他这么正直的人来说，只要一提“越狱”这东西，他肯定再也不会跟我们讲话了。

    我悄悄用眼神示意了室友，快速耳语几句，室友立刻反应过来：

    “不是早就说了么，我们想跟你聊聊。”

    045那原本没有感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再说了，我们都被关着哪，外面也有狱警守着，里面也有摄像头看着，这样总不算‘脱离监管’吧？”

    “再说了，《服刑人员行为规范》里也没有规定‘服刑人员在禁闭室内不得讲话’吧？”

    045被说服了，或者说，他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我又开始疑惑了：守规矩，容易被说服，不会反抗，按理说“新时代”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了，他怎么会进监狱？

    “既然你不喜欢拐弯抹角，那就直入主题。”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郑重起来，“说说你入狱的原因吧。”

    “我违抗了旨意。”他依旧是那副没有感情的平静声调。我感觉就算是核弹在他眼前爆炸了，或者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了，他绝对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不是……我们每个人……基本可以说都是这样进来的……”室友提醒道。

    “需要我详细说明吗？”他问道。

    我和室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然。”

    在“新时代”，每个人都被规定好了自己的一生，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去哪工作，和谁结婚，什么时候在哪里说什么话，都被规定好了。然而，“规定”和“规则”可不一样，区别就是有没有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在人类社会中，白纸黑字规定的条文是优先级，因为没有以文字形式写成的条文都有两种情况，一是无需写出来，大家自会遵守，比如困了要睡觉，饿了要吃饭之类的；另一种是，即使不遵守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这是他总结出的一套理论。

    当然，理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正确的。从没有人会规定你在什么时候要去拜访哪些人，也没有人会规定你早上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和谁说的，更没有会规定你在哪个场合要对哪些人献殷勤——不，准确来说，这些东西，在“新时代”就是被“规定”的。只是这类规定，不会被白纸黑字地写进任何一本书中，而是被刻进了新时代人的脑子里。他自然不包括在内。在他的观点内，凡是没有被明文规定的，就可以以任何方式执行——对于他来说，这种方式就是指效率最高的方式。

    一开始，他和其他新时代的人没什么区别——家长让他努力学习他也做，老师让他拼命刷题考试他也做，什么考证竞赛实习他都做，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意见。情感是无用之物，自己的观念也微不足道——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是毫无意义且浪费精力的——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然而，讽刺的是——他还是有一点和其他人不一样，而这种不同最终把他丢到了这荒岛。那就是，潜在规则。这些规则是刻在人们脑子里的，不是写在纸上的。而不是写在纸上的，自然不是他要遵守的：他就是这点和别人不一样。

    一开始没人会当回事的，你想想，当你母亲指着一个你压根不记得自己有见过的人让你叫“阿姨好”的时候，你多半是不情愿的。这句话对于建设人际关系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毕竟对方是一位你下次见面你都不见得会认识的人，你不知道那人的身份、职业、性格，甚至那人是否存在你都不知道，“问号”这一行为就是一种毫无意义且多余的行为了。况且，不问好的代价最多就是一句“这孩子真不懂事”，对于你来说并没有任何实际影响。

    然而当长大后，事情就开始不对了。尤其是当工作时，没有人告诉你你要对哪个人好，哪个人要巴结，哪个人要远离，给谁送礼要送啥，送多少，喝酒的时候酒杯要怎么举，夹菜要怎么夹，诸如此类的。这些明明都没有正式规定的，大家却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不，这太奇怪了，大家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不过这对他来说无所谓，还是那句话，关心无谓的事情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帮助。

    但就是在那一次，他露馅了。那是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导要来单位，不要问是什么，细节不重要。

    那位领导发表了一个非常冗长的演讲，长达三小时零五分十八秒——内容是什么也不重要。他只在意为什么领导都会这样，把原本能用五分钟讲完的事情讲成三个多小时，这完全违背了效率至上的原则。在讲话结束的那一刻，整个会场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纯粹浪费时间的行为，大家都还要微笑着保持赞美。

    “喂，那边的，你为什么不鼓掌？”单位领导注意到他。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据我所知，‘鼓掌’这一行为表示着听众对于演讲者的赞美与认同，而我不认为我对于这次演讲存在着值得赞美与认同的方面。”

    那位领导脸都气红了，但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讲：“根据我所听到的，台上的这位领导‘那个’讲了259次，‘嗯’讲了672次，‘你们说是不是吧’讲了153次，‘是不是这个道理’讲了124次。并且这段演讲有大约35条论点都存在着无意义的重复，28条论点中存在因逻辑混乱导致的叙述冗长。如果讲演讲中逻辑混乱部分理顺，观点归纳总结，再删去无意义的语气词，以演讲者的原语速，最多五分钟便能讲完。而台上的演讲者却用了三小时零五分十八秒，这完全违背了我司效率至上的原则。”

    那位领导的脖子越来越红，一个窒息，倒了下去。

    “所以，你就这么被关进来了？”室友问道。

    “是的。”他以他那种万年不变的语气说道。

    “没有怨言吗？”

    “怨言对我来说毫无作用。”

    我耸了耸肩，唉，没办法，就算表面相似，内在不同终究无法相融。况且他还是个不想反抗的人……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