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孤岛”
柯屿逃跑了。他不想再看见梅正兴那横肉遍布的脸，那嘴里的烟味和酒气，那手里的筹码，以及他的一切。阿婆死后，梅正兴就带着他四处厮混，把他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教他打牌。打赢了，梅正兴就让他跟着喊“好彩”；打输了，梅正兴就把他狠狠摔在地上。
“你行唔行啊，衰仔！”
他对赌博有一种天生的排斥感，或许是受阿婆的影响吧。阿婆还在世的时候，就常跟他聊文学，聊毕加索。
他逃到了一艘游轮上。在甲板上歇息，阵阵海风在耳边轻抚着，仿佛在抚平他过去十六年来承受的伤痕。天空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远处的灯光充当着星星。然而这里并不是一片漆黑，反而灯火通明。游轮里的人狂欢着，吃着佳肴，喝着美酒，讲着柯屿根本听不懂的方言。他知道，船内的世界终究和他这个亡命徒无关。
一阵若有若无的钢琴声传来。他似乎是着了魔，透过每逢偷偷往里看去。里面在开宴会。舞台的中央是一位风度优雅的少年，似乎与他差不多大，优美的钢琴曲调从他的指尖流出。柯屿不禁感慨着，都是同龄人，处境竟天差地别。
“你等等，这就是你的作品？”我接过014的手稿。字迹不算工整、也不漂亮，也就是能勉强看懂的地步。当我忍住这字体看下去时，我震惊了。
“是的，这是我向当地杂志社投稿的唯一作品了。这是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写的。但是可惜……”他的头低垂着。
“被拒稿了……”我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可惜了，这么好的文笔……”毕竟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实在不好意思评价他的字迹。
“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你的字太烂了，不符合我们‘书写工整’的要求；你的情节设置得毫无逻辑；你的描写不够生动；你的开头没有吸引力……几乎是把我的作品从头到尾批判了个遍……结果呢……其实是……他们只要有名望的作家作品，或者是和知名人物搭上什么关系的人的作品……像是当地诗人的兄弟啊，市长的儿子啊……”我能感受到他平静的语气下那几乎发狂的愤懑，讲这话的同时，他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哎，这世道就是这样。长大之后，不想写的东西越来越多，作文、论文、竞赛文、公文……我也快被那些文章逼疯了。”我有一丝同情，毕竟每个旧时代人到了这时候都不太适应吧。对于他的才华，我有些羡慕，有些惋惜，如果他没有那样写作天赋的话，痛苦会不会少一些呢？
“毕业之后我开了家书店，非常小，基本就是把路边的书摊搬到了室内一样，也没什么装潢。我当时卖点书、帮别人推书、同时自己也写书。一开始还有人捧场，后来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多。他们都说想看复仇的、虐恋的、有爽点的、霸道总裁的……以我的性格，我是一向对这些书敬而远之的，自然推不出什么书的。推不出那你自己写啊？有人就是这么说我的。但从小的老毛病一直没改，我写不出自己不想写的东西。大家都说我的书不好看，没有爽点，没有恋爱，没有反转……谁看啊？就这样，我的顾客越来越少，就当我快没有收入的时候——”
“被抓了。”室友已经猜到了结局。014点点头。
“理由是：异端邪说。”
“hello, i&39;m joe”柯屿正望着远处的灯光出神，背后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他回头，是刚刚在弹钢琴的那位男生。
“你好，我係商陸。”见柯屿没有反应，那位少年变了一种语言。
“能讲普通话吗？我不是当地的。”柯屿没有看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大海远处的灯光。
“好啊！”商陆笑了，他的普通话有些奇怪的口音。
“异端邪说？我大概能猜到什么意思，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写书的？”室友显然有些疑惑，他也在看这份手稿，他实在是想不出这种小说跟“异端邪说”有什么联系。
“理由……说来也荒谬。他们找到了我之前写的文章，拿出来好一顿批判。用水果刀划开水果，是宣传暴力；伤口划破出血，是血腥；出兵讨伐朝廷，是宣扬恐怖主义……一个个帽子往我身上套。最后，他们就找到了这篇文章……更加确信我就是散播危险思想的罪魁祸首了。”
我定睛一看，这篇文章……色情、血腥、暴力……都没多大关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前半段提到了一下赌博的事情，不过也就如此了。
“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他们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我打乱了他们的秩序……那是一个早已装点好的权势者，我破坏了阵型……这才是罪无可恕的地方。”
他比我看得透彻，我这么想着。在014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默契，也许从他身上我能知道些什么。
“对了，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柯屿绞尽脑汁寻找他可以“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文学、艺术……还有……毕加索。”
“picasso！举世无双的天才！我也喜欢他！”商陆一下子激动起来，双手紧紧地握住柯屿的双手。充满欣喜的眼神直照着柯屿。
柯屿有些难以置信。明明处在两个世界的人竟然会有共同点，兴奋和怀疑交相刺激着他。
“从那以后我就放开了。没有了互联网，也就没有了永无止境的要求。我现在只用纸和笔，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又轻松起来了，双手撑开，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其实，出去了，也不一定会这么自由吧……”室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他头靠在椅背上，两眼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对了，你的这篇文章……叫什么？”
“哦？你拿着的这篇吗？”他又坐直了起来，有些惊喜地看着我，“这篇是——《孤岛》”
“这艘船……通向哪里？”
“这只是观光船啊。”商陆有些惊讶，手指向城市的灯光。
灯光越来越近了。柯屿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
“是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