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洄声 15
许欣心钉在原地,空耗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慢慢缓过神来。
正值深秋时节,最好的天气。
不冷不热,天高云淡。
花园里的热带植物也很茁壮,枝叶饱满,花串沉甸甸地垂落着。
但她总觉得阳光惨白惨白的,看着晃眼睛,给什么都抹上一层死气沉沉的色彩。
还是回屋子里去好一些。
少一段剧本里的个人影片……问题应该也不太大。
扶了下僵住的脖子,下意识扫了眼周围,她返身去拉花园门。
……拉不动。
视线往上,她发现门被人抵住了。
手腕上那一块金表很能彰显身份,她转身喊人:“……金总。”
什么时候来花园里的?
没听到,还是都听到了?
金竣开始剥一个橘子。
他很有耐心地除掉皮,扯掉多余的白色筋络。末了,他掰开一半,顺手递给她。
许欣心接过:“这是……”
“橘子啊。这都看不出来?”金竣说了句多余的废话,又让她看花园里的热带植物,“没有浴室。热带雨林,你凑合下吧。”
许欣心:“……”
是那个浴室里吃橘子就会像热带雨林里的猴子一样快乐的烂梗吗……
真让人没法接话。
“谢谢你的橘子。”她气馁道。
“你是该谢我。”
不客气领走她的谢意,金竣抬高了点声音,好让她听清楚重点:“凌日的预告片,我让提前的。”
许欣心点点头,没觉得意外。
大致也猜到了。燧石出品的电影,李斯特的音监,说改期就能改期的预告片,多半是这位在背后抬手放的行。
迎着正午的阳光,金竣眯眼,眺向空中某个方向。许欣心顺着他目光,看到的是某一栋辅楼楼顶凸出去的一块房间。
又是几何折角加落地大玻璃窗的配置,可见李斯特是真喜欢这款。
“听说你恐高。”他转回目光,咬下一瓣橘子,“敢去吗?”
从他的口吻中捕捉到什么,许欣心深吸了口气。
“……去。”她说。
回去收掉工作,午休时她借故走开,去找金竣指的那个房间。
路上遇到几个乐手想帮她带路,一概被她微笑婉拒。
无视禁入区域的标识,穿过一条无人的走廊,她找到一扇装着密码指纹锁的单向玻璃门。
犹豫片刻,她试着把手放上去,轻轻推了下门。
……没有锁。
稍微定了定神,她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一眼看清全部陈设,许欣心眉睫一跳,瞳孔骤然放大。
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虽说采用了建筑上的凸角区域,但只有朝外一面做了落地玻璃窗,其他三面都是安全区域。
就是一间普通的会议室。
也像是那种,很简陋的办公室。
四张空无一物的白色办公桌对开着,右手墙上挂着一台二手市场收来的电视,靠走廊的墙边搁着一副立式白板。
白板上红蓝笔道交错,还保留着当时某天的行程痕迹。
办公桌左侧空着几平米见方的一大块空地,前后挂着布帘,旁边乱堆着几个灯,是专门用来拍视频和照片的地方。
电视机旁边的墙角里放着一只置物柜,从下到上,整整齐齐垒着应援纸袋、冰蓝色的荧光棒、拿塑料膜包好的手幅灯牌、还有写真本等纸片周边。
一只装满水蓝色纸星星的广口瓶被单独放在最上层。
踮脚够了够,许欣心发现以自己的身高不可能拿得下来,于是默默放弃。
置物柜对面,倒卧着一个巨大的哆啦a梦布偶人。
头太重,和身子分了家。身子软趴趴地倚着墙角,巨大的毛绒脑袋套着塑料袋,眼下嘴上倒置在地上。
只有空桌子干净,其他什么都乱糟糟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楼层。同样廉价的办公桌,没有了她,依然能够被保管得很好的应援物。
……就好像,曾经在这房间里的几个人只是暂时离开了一阵子,很快就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一样。
小心着不碰乱室内的陈设,许欣心挪到墙角,双手抱起那个十几公斤重的哆啦a梦头套,吃力地翻过来摆正它。
而后她静悄悄蹲身下去,脑袋一歪,和毛绒绒的玩偶脑袋头碰头靠到一起。
空气静默,一两声啁啾虫鸣。
天空里云朵缓缓行过,一会儿阴,一会儿又晴。
风停了,倦意泛上来,让思维的速度也放得好慢。
……就这样坐一会儿吧。
记忆是丝线,每一股填补一道缝隙。空洞的钝痛一点点被柔软的织物充满,很像是蜘蛛网包覆在伤口上。
为什么以前的蜘蛛网可以止血,现在的却不行?
她想着这一个奇怪的偏方,漫无边际地走了神。
空旷的走廊里,一行脚步声由远及近。许欣心手忙脚乱起身,仓皇间撞上李斯特那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啊,这是怎么了。
她的胳膊,怎么还搭在毛绒布偶的脑袋上呢。
讪讪收回手,她做错事似的道歉:“……对不起。”
李斯特拧眉望她,雾气朦胧的眼睛里泛着些许不解的困惑。
片刻,他不耐烦地笑了声。
“又是对不起。”
“我不该进来的。”许欣心很积极地解释,“是禁入区域。但是太好奇了,所以就……”
李斯特点点头。
“知道了。所以呢?”
他的声线有些绷紧,好似发条旋转拧紧,焦灼着想快些走到终点,却又不愿去到沉默喑哑的那一刻。
所以……所以什么?
许欣心有些反应不过来。
因为很在意,所以就闯进来了。这里还能有什么别的答案?
李斯特想听到的是什么?
拼命思索着,她先想到一个问题:“这些,是从旧办公室搬过来的吗……”
她的语速有点慢,一句话说到一半,身边的手机就很抢戏地剧震了一下。
存在感鲜明地提醒她,别拖拖沓沓,拖到重要的事又过期。
“……我先回个消息。”她突兀改口,垂眸拿出来手机。
别人说话,她掏手机,好像是有点太不礼貌了。
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电话不可能只振一下,聊天软件没有开震动提醒。剩下就只可能是——
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弹出,不好的预感落地生根。
——你是谁?
+861564556:你知道我是谁。
“……你在看什么?”李斯特的眼睛忽然眯住,似是某种大型猛兽,分外凶险地盯住她。
“有人威胁你?”他往前一步,“手机给我。”
许欣心眨眨眼,只觉得眼前看什么都有点白花花,混着耳边风声呼响,像是电视机收不到信号卡在花屏。
她往后两步,和软软的布偶人撞在一起。手机被她警惕地护着,小心插进牛仔裤贴身的侧袋。
像块砖很沉,拉着她直往下坠。
“我好像有点……”她跑了魂,声音没半点波澜,“太过得意忘形了。”
李斯特退出两步,让开一段安全距离,没再看她。
他闭了闭眼,压下眼底不分明的情绪,语气克制地开口:“我考虑了很多可能性。”
置物架顶端够不到的纸星星瓶,被他轻而易举拿下来。
“重新回到这里,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生气、难过、遗憾、怀念,或者觉得我疯了……那也都可以。”
咔的一声,他重重把纸星星瓶的盖子摁回去:“……但我还是没有想得足够周全。”
“没想到,你会没有一点反应。”
无形的话语,有形的铅字,一个接一个从半空中砸下来,撞得尘土四溅,将她围困在原地。
许欣心稍微明白过来了。
李斯特好像是……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比如现在,她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抽离在空气中,没有感情波动,也冷淡地漠视着她自己。
他应该生这个气。
她事不关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指责。
纸星星瓶被放回原处,李斯特站定到玻璃墙前。
他看外面,也背身对着她。
“五年前,我喜欢上一个人。”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像是叙说别人的事。
“那天,她抓着一把掉在地上的记号笔,从桌子底下探出来问我,白板上用哪种颜色写字更好看。我回答了她。但当时我在想的是,她的鼻子上……为什么碰到了一块心形的灰?”
“从那以后,我感到焦虑和不安。因为喜欢她,所以可能我是没有办法,成为她喜欢的那种,最好的‘偶像’了。”
“我报了一档音综,想把冠军的奖杯献给她,当作一个新的开始。决赛前,我向她告白。”
“……但我好像是,把她给吓坏了。”
他伸出长指,轻敲了下玻璃。
窗外白晃晃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积雨云泛着金边,阳光和雷雨的前奏混在一起。
“她把我骂了一顿,坚称偶像绝不能谈恋爱。就算谈恋爱,对象也绝不能是她。”
“好凶啊。”李斯特摇了摇头。
像是在怀念什么,他的唇边,很奇妙地勾起了点笑意。
“……然后,她不见了。”
许欣心咬了下唇,稍微缩了下肩,无意识地往玩偶人分开的头和身体之间躲了躲。
“我以为她出意外。”他的语调有些飘忽,“实习抛下不做了,发消息没有回复。打电话给她,她拉黑我的号码。我去她的学校等她,她告诉我,她有新的喜欢的明星,就是说……脱粉了。”
“因为喜欢她,我就得下地狱。这是什么道理?我想不通。”
他的声音淡下来:“直到五年后,我遇到她。”
“我发现一件事。”
“她好像是,想给自己判刑。至于我,我是她不幸的连坐。”
遥远的天边,秋日午后的闷雷一响。
“许欣心。”
他突然咬字很重,一字一句喊她名字。
“确实非常危险。所以,我给过你机会了。”带着点警示意味,他提醒她,“禁入区域和恐高症都没能阻止你,是不是?”
不是。
“那个是……”她想要辩解,“是因为竣哥他说……”
李斯特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等着她。
“……是告别。”躲开李斯特的视线,许欣心垂眼,轻轻摸了摸玩偶头套。隔着塑料袋摸不到毛绒料的手感,但那种温暖的触觉,她一直都可以想象。
“是来说再见的。”终于说出了口,她感怀到一阵熟悉的轻松,“总不能再不告而别吧……那多不好。”
“在我是告白。”李斯特的笑更深了些,“都一样。”
……什么叫都一样。
完全不一样。
会写歌词的人真是可恶至极。
许欣心急起来:“不要说。我要走了。”
“听完吧。”李斯特往后一步倚上墙,摸出一根烟叼着打火,拎在指尖,却没有抽。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烟雾干烧着氤氲上来,缓和了点两人间僵持的距离,模糊掉李斯特那张夺人心魄的脸,也冲淡他颓然不明的神情。
“五年前,我喜欢上你。从那以后,喜欢你这件事,我从没有一刻停止过。”
“我说喜欢你,不代表需要你的回应。你对我有好感,将我当作偶像,或是讨厌我,想避开我,全都没所谓。你得分清楚,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喜欢你,是我的事。我有多喜欢你,你就尽可能地多浪费吧。被拒绝,被刺伤,全是我选的,和你没有哪怕一点儿关系。”
……他的话语和声音,发烫到恐怖的程度。
许欣心低着头,无比想要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她把手攥得很紧,任由指甲往手心里嵌进去:“……说完了吗。”
微弱的抗议一出口,就被李斯特那道醇烈的嗓音截过去了。
“一支烟都等不了?”
她哑然,他讥讽地笑了一声。
掸了下烧出一截灰白的烟灰,他继续道:“那晚在塔特拉山,你喝酒了,急于揭露我的家庭背景,又想通过贬损你自己,证明你和我的距离。”
“你那么忙碌,又那样慌张,不可能有余裕,能注意得到我当时的想法。”
许欣心吸了下鼻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别说是当时了。
就算是现在,她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受了伤也不后退,烧掉了灰烬里也噼噼啪啪冒火星。说不定还要走上来和她开玩笑,让她看看哪一道伤痕最好看,哪一道更像花开的痕迹。
他配得上最盛大、最浓烈的爱意,就算无缘遇到哪一位毫无保留的爱人,至少也得是巨蛋或是十万人体育场才行。
反正,不能是她这样的。
她能怎么办。
事到如今,她都已经说到、也做到这种地步了。
她到底,有什么地方好。
她改还不成吗。
李斯特的话语间,又带上了那种奇妙的笑意。
“我想的是……你干得可真漂亮。出道以前,出道至今,有多少记者和狗仔调查过我?不计其数。可是,他们没人有你干得那么好,那么精确。”
“这就像是,一场开胸手术……”他思索着,“你的刀划过我的心脏,而我完全信任你。”
掐掉烧剩下的烟,他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这无情的、残忍的刽子手,我最可爱的新娘。”
“现在……”
“拒绝我,扭断我的脖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