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洄声 14
过道对面的余非凡闻声弯腰，伸长手从座位底下替她将手机捡起来。
“怎么了？”他将手机翻转至屏幕朝下，扣到她面前的桌板上。
偏过一点脸，许欣心无声轻摇了下头。
余非凡很识趣地没再追问。
双手握着手机，许欣心垂眼删删打打好久，发出去一条索然无味的回复。
「你是谁？」
直到飞机驶进跑道，那个号码都没有再回复她。
一套公关操作后，秀场风波逐步淡出吃瓜群众的视野。
想到要回去上班，许欣心仍有些胆怯，很怕同事们看过新闻，认出来那一个背影是她。
谨小慎微几天，她发觉自己杞人忧天。茶余饭后同事们偶尔还是会讨论李斯特的绯闻，但聊到女主角时，吃瓜群众都觉得这位要不就是新人小花，要不就是某大佬的白富美公主。甚至有人坚持就是堂妹，营销号全部都在乱写。
许欣心学着附和他们，拿神秘女友的身份当八卦来讲。但不知怎么，每每谈到这个话题，她就觉得胸口发堵，浑身不自在。
没被人察觉就是好的，她宽慰自己。
隔周，摄制组前往李斯特在沪城新搬入的音乐工作室，为「音乐家日记」录制最后一部分素材。
甄玲有意减少许欣心和李斯特方面的接触，一直劝她不必再跟。但这一次却是许欣心主动坚持要参与。
没有办法。因为自那晚离开医院病房，她就再没见过李斯特。
既没有直接接触，也没有任何间接的、来自工作人员或其他渠道的消息。
发出那条电影预告片以后，他一整个人好似消失了。
两人最后讲的一句话，竟然就停留在红毯上那一句“没事了”。
……怎么不算一语成谶呢。
偶像和粉丝，巨星和普通人，要见上一面总是千难万难，每一次都提着心披星赶月。
要没事却太简单。只要像她一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勉强，绷紧的弦自然就卸了劲，他们也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上。
转变来得突然，多少有点不适应。但许欣心能理解，能接受，也觉得这样是最好的选择。
坚持要到场最后一次采拍，也就是想在杀青前给自己一个正式的道别。
工作室选址在城郊，从cbd出发开车要一小时多。摄制车上，许欣心始终不困，托着腮歪着脑袋在看窗外。
高楼大厦隐去，熟悉的山景满铺深秋的金辉，不意间与记忆中的浓荫夏日错位重叠。
五年前的大二暑假，城郊地铁网还没有建完。她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坐公交车到李斯特签约的“随时娱乐”实习上班，走的就是和今天一模一样的路线。
下车后，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幢三层高的白色洋楼。奶油砖一般的楼体上做了多处几何镂空设计，是某一位建筑设计大师常用的手法，看不出来以前旧厂房的丁点儿痕迹。
同事们忙着和大师作品拍照留念，许欣心就在大门附近荡了一会儿。
门口草坪上，原本立着“随时娱乐”那块土豪金招牌的位置，现在也换成了流动谱线的抽象雕塑。
人是物非，两相对比，只更显出过往荒唐。
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呼啸急刹，后车门推开，下来一个披着西服的高个子青年。他头发往后抓过，衬出额头开阔的长方脸同一双微微上挑的细长凤眼。
不似李斯特那种无限张扬的混血式神颜，这位气质沉着温钝，算是不折不扣的中式帅哥。
但他全身上下最打眼的却不是脸，而是半敞衣领里头一道粗犷的金链子。
“……小金总？”耳边有人小声揣测。
“是的吧。”甄玲皱眉，“为电影来的？……那和咱们撞上了啊。”
眼前这位名叫金竣，某大型地产集团老总的独生子。他老爸一生沉迷炒地皮，他半生沉迷挥霍老爸的钱投资影视文娱项目。圈内鼎鼎有名的大金主，娱乐版和经济版头条的包年用户。
可能是大力出奇迹，前几年他投的冷门片子爆了好几部，他家的燧石影业也趁这股风起了势。
但鲜有人知道，投资之余，他还沉迷谐音烂梗。
李斯特在创星时期，签约的那个和燧石影业同音不同字的“随时娱乐”，他是老板。
眼看着这位前前老板径直往她这边来，许欣心一颗心也提吊到了嗓子眼，分外不安。
……五年前她在随时娱乐实习，整个公司统共只数得出三个半活人。一个金竣，一个李斯特，一个她，还有半个是临时雇来的保洁阿姨。
换个说法就是——
她追星上头失去理智，成为李斯特身边唯一一个执行经纪，很变态地追着他跑了一整个夏天的事情。
只有这位小金总围观全程，一集没落下。
两人多少有点白手打拼的情谊，金竣隔几步就和她打招呼，一副老熟人的口吻，“小许？”
“你跟这干嘛呢。”他闲闲踱过来，皱着点眉，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回李斯特的工作室，忽然福至心灵“噢”了一声。
“懂了。”他扬眉，挺骚气地笑了一下，“又给狗男人卖命了。”
……区区三句话。
每说一句，摄制组几个人就震一下。
这俩人怎么认识的？
不仅认识，关系还挺熟。
……等等，狗男人是说谁！？
卖命又是什么？卖的什么命？
不敢张嘴问金竣，数道疯狂八卦的目光盯上了许欣心。
许欣心：“……”
原地暴毙都来不及了。
生怕金竣继续口不择言，她赶紧提高声音划清立场，说明自己和李斯特没半点关系：“金总您误会了。我们这边是青柠传媒音乐家日记的拍摄团队，来李斯特老师的工作室做素材采集的。”
又迅速转头，扑灭同事们熊熊燃烧的八卦火焰：“金总是我大学时实习公司的老板。他人很好的……”
不拖欠工资，也不管公司闲事，事少钱多，属于那种很完美的老板。
“你也不错啊，一号员工。”金竣笑笑，很上道地和她商业互捧，“青柠发展一般般，考虑来我这上班？燧石随时欢迎你。”
“金总别了哈，当面挖人不好。”甄玲把许欣心往身后带，顺手递出名片，“青柠传媒「音乐家日记」摄制组，导演甄玲，很高兴认识您。”
“燧石影业，金竣。”金竣和她一握，风度翩翩，“我们一直有关注「音乐家日记」，希望未来有合作机会。”
寒暄完毕，一群人往正门走。许欣心就听到甄玲旁敲侧击问金竣，来工作室是为什么，是不是有电影上的事情要和李斯特讨论。
“……狗屁电影。我特么是来催稿的。”提到这事就来气，金竣也不收着，“李斯特这个傻逼，骗我三天前交稿，我一看，今天都周四了。一堆人等着做效果，他电话都不接，给我装死。”
他噼里啪啦一顿骂，手指骨节捏得咔咔响，听着仇怨很大，没人敢接他的话茬。
许欣心垂眼，沉默半晌，忍不住道：“可能事出有因。”
她顿了一下，语气有点发沉：“李斯特老师，不是受伤了吗……”
做音乐这种事很吃状态，海外拍摄连日奔波，又挨了那么深的一刀，一时间调整不过来，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小许子。五年啊五年，你的偏心眼一点儿没变。”金竣给她说得一愣，旋即想起点什么，直接气乐了，“可真有意思，他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脑子。……”
“……”想要反驳点什么，许欣心最终还是默默闭嘴放弃。
不是讲不过，也不是怂。
……是她发现，金竣这个人，嘴上根本就没装把门，一张嘴，就能嘣几句她的黑历史出来。
再讲下去，她在同事面前就彻底没脸了。
进了主楼，金竣在接待区挑了张沙发，大刀金马往那一坐，翘着腿对助理道：“和你们哥说一声，我坐这儿了。今儿他不交音乐，我就不走了。”
助理不敢怠慢，他嘱咐摄制组先开始，自己上楼跑了一趟。
许欣心正在帮余非凡测试一个机位，也不知怎么，她忽然抬头，就看到李斯特从二楼楼梯走下来。
他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安静得像个幽灵。穿的是一身黑，衬到脸色有些微妙地发白。见到金竣，他没什么好脾气：“你来干什么？”
金竣仔细端详他：“来探病，看你是不是撞坏了脑子。”
“滚。”李斯特没多说话，返身上楼，“五个版本，你随便拿一个吧。”
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楼梯尾端。
“……我是都不喜欢。”一个冷淡的尾音轻轻落下，飘进她的耳中。
就到这儿了。全程都没看他们一眼，好似摄制组这一群人只是不存在的空气。
许欣心带着点落寞收回视线，心里蓦然一空。
不是铁勺子浅浅剜出来的洞。
这一回……很像是牙痛。
坚固的牙体被敲碎蛀空，深埋在牙床里的神经生生暴露出来。碰一下或是吃过一阵风，就是一阵阵的酸麻。
闭眼睁眼都在那里，手上再忙，都不妨碍它为非作歹，时时刻刻要用触痛提醒她。
甄玲在她耳边感叹一声：“这是住在工作室了吗？……好拼。待会儿得想办法把这个拍出来。”
“……是吗。”她干干地动了动嘴唇，听到自己麻木不仁的场面话，“也对，应该会很受欢迎。”
不多久，金竣回到门口沙发坐定，时不时打望一眼他们。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李斯特换了身正式出镜的造型，按照原定计划开始采录介绍音乐工作室的部分。
“等一下。”短短几十分钟里，甄玲第三次喊了停。
她神色担忧：“李斯特老师，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您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我们可以商量看是否要调整拍摄日程……”
综艺本来不似拍电视电影，很多部分录制下真实反应即可。但李斯特此前在镜头前展示出的一直是高度集中专业、非常有力量的形象，今天的表现就多少欠缺一点。和前面的部分剪在一起，可能会有点违和。
李斯特倒是没什么反应：“先拍别的部分。”
说完，他想了想，又改口道：“「音乐家日记」的主人公，原本就该是各位热爱音乐的创作者，而不是我。”
“这一场删掉吧，不重要。”语气平静说完，他起身往外。
“哎——”
甄玲的手滞在半空中。
她给许欣心递眼色。许欣心无奈叹口气，追出去两步。
“……伤口。”她带上身后的花园门，喊住李斯特，脱口而出的却是别的话，“什么时候拆线呢？”
李斯特回眸瞥她一眼，眼底浅浅带着点笑：“为什么过来？”
“你这样——”他拉长声音，“可能会引起误会的。”
许欣心怔住。他把她的话先一步抢走说完了，她再找不到别的话讲。
“影片……”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说的话。李斯特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折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