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定夺（4）

    申时行和石星跪在大殿上，按以往的惯例，这时候皇帝应早该让他们平身，并且小太监搬过椅子吩咐赐座。可今天却异同往常，他们跪在地上许久，偌大的殿堂中仍然是一片肃静，朱翊钧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申时行的心立时绷紧了起来。他偷偷的抬眼，用余光瞟了瞟坐在上面的皇帝。虽然看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皇帝此时此刻，也正在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跪在下面的自己！他似乎能感觉到一股寒意直逼自己而来。

    朱翊钧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跪在堂下的两人，就像面对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更像是获得皇帝召见的外省进京见驾的底层官员一般。他明白，这两个帝国执政班子里的高层人员深夜进宫面见自己是为了什么。自从摆脱张居正对自己的束缚后，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找一个能够对自己惟命是从但又能审时度势的人做帝国的首辅。经过几轮的筛选，他最终选择了申时行。因为这个人能够认清，谁才是大明帝国的真正主宰，能够对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充分的理解其中含义并能正确执行，这就够了！当然，不是听话就能将整个帝国放心的交于他管理，即使自己信得过他，也必须要有能够制衡于他的势力存在。对，石星那些官员就是能制衡申时行的势力！两方的势力相互制约，才能保证这个帝国的架构是安全的，是在自己掌控之中的，这就是所谓的黄老之术！不过对于朝鲜问题，他其实并没有任何责怪他们的意思。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出兵与否还要自己亲自定夺。

    “两位卿家平身吧！”许久的沉寂终于被朱翊钧打破了。跪在堂下的两人不由得暗自看了看对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往下落了一落。

    內侍搬过了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两人整理了一下袍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

    朱翊钧语气平缓的问道：“朝鲜战况如何？你们说说吧。”

    石星捧着奏报交于內侍，跪地禀道：“今日晚间收到辽东最新战报，平壤已陷落。现李昖帅余众已退守义州。”

    朱翊钧听后似乎非常惋惜，就像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宠物一般，脸上透着一种爱怜的神态，“苦了李昖了！”

    申时行这时说道：“陛下！因为事关重大，臣等不得已深夜进宫呈报朝鲜战况。朝鲜国王李昖也差使臣送上了新的奏疏。”朱翊钧点了点头，用手指轻轻在身前一点，对內侍说道：“念！”

    內侍接过奏疏，缓步走回朱翊钧下首。他将奏疏展开，以一种微弱的，只有朱翊钧能听清的音量念道：“臣，朝鲜国王李昖。仅启大明皇帝陛下书。承蒙陛下册封王位以来，臣时刻不敢忘陛下之恩德！臣以为，能为天国守护东方之疆土，乃臣之幸也！只可恨倭酋平秀吉，倾全国之兵，假以借道之名侵犯天朝疆土。臣无能！至今日，倭奴已接连攻陷汉城，围困平壤。臣现已事孤力单，平壤再失，臣只能退守鸭绿江畔。只此以往，倭奴不日将攻陷朝鲜全境，令天国疆土不全，此乃臣之死罪也。臣斗胆上书陛下，恳请陛下遣天兵以援朝鲜，驱逐倭奴，早日收复天国疆域。臣无一日不在思陛下之龙颜、陛下之天恩。臣已报必死之决心，然日日思念大明之心未变，如能再归大明故土叩拜陛下圣恩臣甘愿即死。恳请陛下恩准臣身后能葬于大明土地，以永为大明之臣！”內侍将奏书合拢，退到了一旁。

    朱翊钧闭目回味着奏疏里的内容。李昖奏书虽然恭谦，但实质内容说的很明白。大明再不派兵入朝，用不了多久日军将占领朝鲜全境。到时候我就只能渡江到大明来避难了。朱翊钧自诩为盛世之主，既然是盛世之主，那就必然要文治武功。所以他对战争极度的热衷，即位后的几次大型战争都是他一手布局的。在他心里，形势越是危急的战场局势，就越能体现一个盛世帝王的治世之才。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与其他皇帝的与众不同。

    在他心中，自己对于战争的把控已然强于汉武与唐宗。回看朝鲜现下的局势，在他的脑海中已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解决方案。既然只剩义州一道，就一定要保住这个天然屏障。绝不能让日军直接面对大明。这时他又想到了李昖，幻想着李昖跪在自己脚下，哭诉着所受到的委屈时的情景。他嘴边竟然不经意的露出了一丝微笑，很是享受。

    申时行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位大明皇帝。朱翊钧面部任何的细微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试图依靠捕捉到的任何信息，来判断皇帝对朝鲜局势的态度。他知道，这位大明皇帝虽然不上朝，但并不是不理政。而且他对战争，特别是对战争的胜利，有着非常特殊的一种执念。以至于没有战争，他也要努力的创造机会去发动战争。朱翊钧虽然从来没有亲自说出口，但他却一直以千古一帝自居。他总想在摆脱张居正的束缚后轰轰烈烈的干几件大事出来，让大明子民知道，自己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圣君、明君！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比如之前的西北平叛，朱翊钧对整个战局判断正确，在后方指挥若定，选人适宜，确是很少有帝王能够做到。朝臣们也借机一再的歌功颂德，以至成就了后世传颂的万历中兴。

    不过申时行此时，脑海中却突然显现出另一个人来。这个人也是以千古一帝自居，虽三征高丽但最终却无功而返，葬送了大好江山。

    申时行不禁晃了晃头，责怪自己怎能如此胆大妄为，臆想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回到现实中后，他发现到现在都没能从皇帝的表情中猜度出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位皇帝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看看石星接下来要如何表演。

    他猜的没错，石星果然不像自己一样沉稳。见皇帝一直没有说话，石星便再次奏道：“万岁！自倭人登陆攻朝以来，李昖向我朝已发数份救急奏疏。现今义州被围，李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时朝廷若再不派救兵，恐怕义州不日将破！届时倭人将和我朝隔江相望，而且鸭绿江沿线地域开阔，驻守兵力分散，一直是易攻难守，恐怕倭人到时会进犯边境，将战火烧至大明境内。”

    朱翊钧听后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们内阁和兵部讨论的如何？按照现在的形势，义州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出兵与否你们是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