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 章 人间一抹
今天最后将就一天吧,明天开始暑假就能恢复正常主线内容了。
(三)
天空被大片黑云遮住了原初的色彩,曾经车水马龙的城镇现在却是寂寥无声,风带来阵阵沙尘,被烈日炙烤到干枯的绿叶发出嗦嗦声,知了是受了惊,无休止地鸣唱,压抑昏暗的天地像是在举办一场葬礼,边际通往深沉黑暗的幽冥。
他很想在路上起舞,欢悦来自疫情后成功收获的第一份工作,热气蒸腾行人,好似马上要来场暴雨,他内心却晴空万里,这个头发稀疏、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像个孩童一般走走跑跑,而后驻足在商店前,进去买了一包三十块的黄鹤楼,一包十块的红金龙,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入口袋,举手投足间都想在在呵护着这对他而言无比奢侈的珍宝。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瞬移到家中,他无比迫切地想将好消息与守候的妻子共享。
走了大概半小时,终于打开他期待的家门,妻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面色很是难看,甚至好像都没注意到归家的丈夫。
还没等他发出疑问,妻子率先开口了:“咱们钱被骗走了……”
“什么钱?”他的喜悦在这一刻好像烟消云散了。
“卡里的,我们一直攒的那些。”
“怎么回事?丢了多少?”他心脏开始止不住地跳动,在身旁找了个小凳子坐下,希望以此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两万……卡里只剩几千块了。”妻子明显变得惶恐不安,不断用指甲互相刮擦着,盛夏的暑气也捂不热已经安静到冰冷的气氛,
“厂里一个同事拉我去个美容院办卡,说疫情后返工,有大优惠,我去了,店里说充一千送一千,还送一套护肤品,我就签了个合同后把卡拿去刷了,今天准备去银行取钱的时候才发现卡里少了两万……”
“被别人刷了多少钱都不看看吗?”他从刚买的烟里拿出一根含在嘴里。
“家里别抽烟……”
他没有理会妻子,还是拿出打火机将烟点燃。
“合同呢?”
妻子从包里拿出那张纸给他看,他大致扫了一眼,立马摔在了地上,
“章都没盖,算个屁合同啊,你被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他突然而来的怒吼吓坏了妻子,愣在那了默不作声,身体好像还有微微发抖。
“我不太识字……”妻子颤颤巍巍的说。
“你知道的,那是妈的救命钱,我爸走得早,妈离不开药,攒了那么久的钱,等到要用的时候,我可上哪弄去啊!”他猛吸了一大口,将烟灰随手弹到了地上,看着愣神的妻子,像是有一口痰哽在了喉咙,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本来说,今天刚找到了工作,疫情一年多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想着以后的日子总有盼头了吧,看看咱们家,从十几岁你跟着我来这边,拼死拼活才买了这么套小房子,家具都置办不起几件,还碰上了这么个瘟疫,我们经不起折腾啊!”他自顾自地诉说着辛酸,眼睛只盯着被烟灰染黑几块的地板,丝毫没有看向妻子的意思。
“我知道我们日子难过,可这几十年了,我没提过什么要求,也天天累死累活地上班,糙得都快成男人了,厂里同事说我四十多岁看起来快六十了,但我不嫌苦,我给你生不出孩子,我对你有愧!”妻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带着哭腔地发出了自己的心声。
“别提孩子的事……”
“好,不提,不提……我本来是想着,过几天就发工资了,先拿卡里的钱垫一千,过几天我又补回去,,后天也是我生日了,这么多年没过过生日,我想着,我也能当回女人吧!”
这好似触碰到他的逆龄一般,猛站起身来,将烟头怒摔在地上,黄褐色的脸变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女人?你他妈初中不就当过女人了吗?”
窗外发出一声脆响,银白色的闪电像长蛇一样爬满天空,将黑夜照得和白昼般明亮,随后蓄谋已久的大雨呈疯狂之势倾泻而下,铁板被砸得发出不绝的噔噔声,被穿透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句话触碰到妻子从不愿意去回忆的往事,胸膛像有把利刃在绞,阵阵疼痛让她双唇抖得更加厉害了,眼里的泪水却已变干,哀怨和凄厉在此刻全部汇入她看向丈夫的眼睛,就那么盯着他,盯着他,让刚才气势汹汹的丈夫不敢与她对视。
“只会在家对着我发脾气,有种在外面也这样,别给别人点头哈腰的啊!就会对着我发脾气!只会对我发脾气!只有在家你才是男人是吗!”这是妻子从未有过的模样,曾经十六岁温顺怯懦的少女的影子在他心里不复存在。
他默默揣着两包烟在楼道过了一夜,他忘了那夜是怎么睡着的,或是根本没有睡着,迷迷糊糊地在雨声的陪伴下度过,甚至妻子的离开他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夜后在没见过妻子,曾经相伴相守几十年的人在一次争吵后似乎从他的世界消失了。躺在家里,痴痴看着手机上的号码,却拉不下脸拨打过去,就反复将手机打开又关闭,桌上被揉皱的合同被风吹得(四)
“唉———”
他仰起头长叹一口气,湛蓝的穹顶零零散散有几朵白云,像是一幅画,竟让他觉得莫名的惬意,可弥漫的腐臭味又把他拉回现实,耳边环绕着苍蝇盘旋的声音。烟还剩下一根,他望向街道的尽头,偶尔会有几辆车驶过,他一辆辆的打量,观察着是不是警车,随后又感到解脱,自己也不清楚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警察的到来,反正时间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抽最后一根烟。
把他除外,这座城市依旧安宁。
于他而言,这个下午太漫长了,长到他能想完自己漂泊的半生。
强烈的恶臭让他想要干呕,那肥硕的身首分离的女人在潮热的夏日里腐烂得尤为快速,仿佛快要生满蛆虫,可怖的场面已经能让人想象到。
“原来死人是这个气味。”
回想到四天前拿着合同第一次找到女人,那时候她还是穿着绸缎做的睡裙,布满横肉的脸上泛着油光,染成香槟色的大波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活脱脱一副贵妇姿态。
他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跟女人说的:“姐,就求您把钱退给我吧,这是家里的救命钱啊!”
“咱这店一旦充值,概不退款。”女人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地修着指甲,甚至都没正眼看他,
“再说这白纸黑字把钱写得清楚,你就是报警也没用,合同上不是有你媳妇儿签的字吗?”
男人想反驳什么,可女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不想自讨没趣的他只好走出了店门。
躺在家里的床上,一股空虚落寞涌上心头,消失的妻子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怀念的物品,衣柜和梳妆台空空如也,被收拾的很干净,或者本身就没放过什么东西。落魄的人生好像比死去更可怕,为了活着而活着他成了具行尸走肉。他想到十七岁那年离开家前,信誓旦旦地跑到父亲面前:“老汉,等我让你和妈享福啊!”那是1993 年的秋天,一腔热血的男孩怎么都想不到那是和父亲的永别。
当了一辈子屠户的重庆汉子自发去帮忙修三峡大坝,这可能是他觉得几十年来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长江水道拔地而起的巨兽撑起了中国人的脊梁骨,却压弯了这个父亲的躯体,突如其来的坍塌让他永远定格在与儿子道别后的第三年。远在异乡的孩子穷困潦倒,接到噩耗后连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未能参加的葬礼成了心头永远的疤痕。
多年的艰辛让他当初立的誓言越发虚幻飘渺,甚至连给母亲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好在有妻子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可如今妻子也离他而去。
他如行尸走肉般度过了两天,在外面花五块买份炒饭都能凑合过三餐,仿佛颓丧的人生只剩下单纯地活着。可愤懑和不甘时不时在脑中徘徊,不断折磨着他,使他安睡也成了奢望。
于是两天后还是带着合同出了门,骨瘦嶙峋的肉体看不出一丝生机,空洞的眼睛镶嵌着绝望,他带上了厨房的一把刀,那是妻子平常剁骨头用的,把刀放进腰包里,等走出了家门,竟一时间有些恍惚,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带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吓也能吓她!”
还没进去店门便已经看到老板娘坐在柜台前看着电视剧,嘴里还时不时嗑着瓜子。他推开店门,上面挂着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老板娘以为是来了客人,正准备笑脸相迎,抬头看到是几天前闹事的男人,立马怂拉下了脸,
“你咋又来了?”她轻蔑地翻了男人一眼。哗哗响,仿佛也在催促他得去做些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女人,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你了,把钱退给我吧,没这钱不行啊!”又连续磕了几个头,和十多岁那年被欺负后的唯唯诺诺一模一样。
女人被这场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转念一想又刻薄地对着他说:“哪来的叫花子,脑子有病啊!有病也别在这犯啊,别把老子的生意搞黄了!”
他停止了磕头,匍匐在地上,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了。
见男人没有反应,老板娘气愤地走到他面前,像唤狗一般摆着手,“快滚啊!滚!别把地板弄脏了!乡巴佬!”她吼得很大声,口水都溅到了他的脸上。
看着女人肥硕的脸像猪拱食一样蠕动,鼓着的肚子仿佛捅一刀就会有黄色的油脂流出,吃下去的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汗。他缓缓打开腰包,露出里面擦得锃亮的砍刀。
可眼前懦弱的男人在老板娘眼中看来,哪怕是带了刀也不敢做些什么。
“哟,还揣着刀啊,有种砍老子啊!贱爬玩意儿!”说完还伸出粗壮的脖子用手在上比划两下。
刹那间,他突然暴起,举着刀就向女人的脖子挥去,一道碗口大的血痕赫然出现,不断向外渗出鲜血。
女人被剧烈的疼痛刺激得胡乱尖叫,像是受了惊的山羊,一边向外跑一边呼喊着救命。
他紧随着跟了上去,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妈的,死肥婆,你他妈也欺负老子,我求也求了,跪也跪了,你不把老子当人,老子今天就砍死你!”满身鲜血的男人像是刚从地狱里放出的恶魔,带着愤怒去收割生命。
他的第二刀似乎更为用力,被砍断的动脉立马像喷泉一般喷出血液,女人也在几声如鸭子般嘶鸣后倒在地上咽了气,灰色石砖铺设的街道慢慢地被蔓延开来的红色染成一片,黏糊的液体还是温热,立马被晒得发烫的地板烤炙地散发异味。
近乎疯魔的男人面对地上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女人还在止不住地看着,一刀又一刀,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肥婆,老子砍死你!”
“都欺负老子,都欺负老子,那都别活了!”
“老婆没了,老汉死了,我是造啥孽了,还被你们这群狗日的欺负!啊!凭什么,你他妈说啊!”
筋骨和刀刃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周边的行人见到这般情景后四散奔逃,这场没有阻碍的杀戮直到女人的头颅被整个切下时才结束……
(末)
警笛声还是如期而至了,坐在台阶上的男人没有丝毫反抗。
他笑着对警察说:“来的有点晚。”然后主动伸出了双手。
拴住他的镣铐却也让他的重新平和起来,被压着的男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表情释然地环顾四周,他看见人流又开始密集起来,宁静被打破,世界开始喧闹起来,但与他无关。
“同志,我能抽支烟吗?”他微笑着说。
警察冰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就在死人旁边,最后一支了,我上礼拜买的,三十块的黄鹤楼呢!”他笑嘻嘻地说着,说完心中却是一阵酸楚,眼泪不自觉地从脸上滑落,又立马用袖子擦干净“我……我没抽过那么好的烟,我舍不得……”
警察还是一言不发,也没再看他一眼。
“我求……求你们了!那烟只是看起来长,其实抽一根很快的,真的很快!就给我四分钟,可以吗?警察同志!不能就这么搁地上上啊,这个踩一脚那个踩一脚的,我的烟就毁了,毁了啊!”一直强装坚强的中年男人再也忍受不住委屈,像个孩子似的哭出了声,但眼泪不是砝码,时代的秤也从来不是平衡。
被带上警车前,他用朦胧的双眼再回头看了看这繁华的街道,下班归家的轿车来来往往,欧式风情楼的灯光熙熙攘攘,漫天的红霞还是如此美丽,可夜色却悄然降临,江畔吹来阵阵暖暖的微风也像是在为他送行;他听见了蝉鸣,听见了江水潺潺的声音,想起童年的仲夏夜躺在凉席上,母亲手中蒲扇摇呀摇,抬起头还能看见天上的繁星点点,在慢慢暗淡,慢慢在记忆里消散如烟。
他看到公路上有个十多岁的少年载着女孩骑着单车飞驰而过,意气风发。
他看到被自己抖落在血色的地砖上的烟灰被风吹散,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