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思罢了想,想罢了焦。
“我不是”
沈碎正要说什么,囫囵间又把自己噎回去了。
不是什么呢?不是他哥哥吗?是或不是,身处梦洞一点也不重要。
魏剑一摆手:“别说了,咱们赶紧出去,一会儿送饭的人该来了。若是被人发现你又偷偷来这儿,爹会打死你的。”
“你哥我经常来这儿吗?”
沈碎看着眼前这个人,梦里的魏剑没有那么清瘦,脸色也不似渡口相遇时见到的那般苍白。一双好看的眼睛,依稀有温润如玉君子的影子。
“这地牢是咱们山庄的禁地,你忘了上回被爹打得皮开肉绽的教训了么?”
话说到这里,沈碎大致明白了。所谓的名门正派,背地里藏污纳垢的事情并不鲜见。
那魏如风野心勃勃,没当上庄主之前就广结江湖志士,以剑会友,施恩各路修士。开善堂、论剑道,短短数十年,在江湖之中积威甚重,乃至超越了他的兄长魏如雷。
可惜名剑山庄历代庄主的传承,不看资历、不论威望,只重一样——那便是铸剑术。
老天爷是公平的,魏如雷的个性木讷,不善言辞,但是个天生的铸剑奇才。
他擅铸铜剑,以攻杀著称,熔炼、浇铸之功更是浑然天成。
这样一位旷世继承人,坐上名剑山庄的庄主之位却不过短短几年。
据江湖传闻,魏如雷多年前因为铸剑时黑浊之气缠身,以身殉了熔炉,无比惨烈。
“黑浊之气缠身”
沈碎想到七星剑的剑气凝结的时候,也是黑浊之气萦绕,眉宇间带上了一丝惴惴不安。
他低头问魏剑:“魏公子,这地牢里关的究竟是什么人?”没有想到一开口称呼很是奇怪。
魏剑笃定他在同自己耍玩笑,目的只是想在地牢多留一会儿,有些生气地连名带姓冲他喊。
“魏荀,你是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个疯女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了看她,三番五次私闯禁地,你真的真的,不要命了吗?”
最后那几个字,他是一字一顿、满腔郁郁地吼出来的。
沈碎被他的惊怒之声喝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心想这兄弟俩的感情似乎不错,只是见识过魏剑的废柴剑术,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爹魏如风竟是个一舞剑气动四方的高手,此谓一代不如一代也。
沈碎突然对魏荀这个人产生了好奇,家承绝世宝剑,却未必每个人都有入道的资质。
少年人多自视过高,天命不凡,可说到底命数无处不在,万千庸常凡人皆脱不开,不知此人会不会就是魏剑的心魔所在。
“对不住,哥!”魏剑忽觉自己心急了,低头沉吟道。
沈碎心起波澜,眼神避开魏剑说了句:“无妨!”
密不透风的地牢忽然无端卷进一股热浪,仿佛谁在手边燃了一把烈火,热辣滚烫的灼烧感瞬间席卷上身。
烫得沈碎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用七星剑挡了一下。
那是地牢深处的一间冶炼房,冶炼炉高耸至顶,炉基夯筑,拱形的风沟直通外界,越过此处便能离开地牢了。
可这冶炼房离两人尚有三丈之距,就连火星子都溅不到一点。
沈碎的脸色陡然变了,感觉这具身体极为惧怕烈焰。七星剑挡在眼前,火光反射,直接将二人暴露了。
“庶子,滚出来!”
门内一人恶狠狠地喝了一声,目光凶戾,仿佛要喷出火来。
沈碎虽不知此人什么来头,但这一句霹雳如雷之声,立竿见影地将身边的魏剑吓破了胆。
那没出息的劲儿,若有江湖排行榜,此人位列第二无人敢夺榜首。若他是个瓷人,恐怕已经碎了一地。
可偏偏这个瓷人,背着一脊梁骨的惊恐,硬生生将他哥掩护在了身后。
自己一个人哆哆嗦嗦朝门内的鬼见愁走去,躬身道:“爹,是我!”
沈碎承他这份人情,猫在暗道的夹缝中不出声。
冶房内的情形随时都有机变,就好像魏如风此人的无常。
不等魏剑出言解释,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隔着三丈,沈碎都能感受到魏剑的阵痛,那小白脸此刻定是红肿非常,血印子刺眼,好狠的心。
不及细想,歇了好一会儿的曲声又从地牢那端萦萦绕过来。
那疯女人这次唱得如泣如诉,如悲如切。一首《罗江怨》,思罢了想,想罢了焦。
“来的早还与你相交,来的迟我命难逃。”
沈碎听着她幽咽声声,似乎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挣扎苦苦。
本是一曲思君的情歌,苦涩酸楚的愁思,深深压抑的求而不得,一生孤苦无依的剜心之痛,被那女子唱得百转柔肠,不知魏如风听了作何想。
世人皆有软肋,魏如风的软肋恐怕就是这声动梁尘的疯女子。
方才挂在脸上的绝情狠戾还没来得及撤换,双手已经在给魏剑的嘴角上药了,宛若一位慈祥的老父亲般深深地看着儿子。
“爹是疼你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爹没有期盼过你有大智大勇,但也不希望你将来一事无成。你可明白?”
“那我哥呢?爹对哥哥的期望是什么?”魏剑抬头望着父亲,这一巴掌好像把他的勇气给打出了三分。
老谋深算的魏如风负手而立,思量了片刻,好整以暇地说道:“他与你不同。荀儿天生自带剑气,此番天资放眼世间凤毛麟角。若他能静心铸剑,苦练不辍,将来定能登峰造极。”
“登谁的峰,造谁的极?”魏剑咬着牙问道。
“放肆!”魏如风眼神似霜,能将人盯出一身寒意。
“一把平平无奇的刀,可以不钝不磨,砍柴劈木影响不了多少,如同你。可是你哥,他是灵剑,自该炼熔炉、成大器。”
“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究竟是想成为剑还是当把刀?”
魏剑脸色很难看,终是把郁结良久的话说出来了,就算魏如风此刻要打死他,他也认了。
儿女是债,千金难还。
被当面这样质问,魏如风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挥挥衣袖。
“罢了,你出去吧,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再来。”
“爹!我想再问一句——究竟是山庄的兴衰重要还是亲人的生死重要?”
魏如风没有回答,他眉目分明,眼神笃定,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暗夜里都藏不住的欲望之光,已经告诉了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