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前慢
进了城墙高高的城门,绕过马道巷,七拐八拐就可以看见一个生产军队后勤产品的工厂。这个工厂是军工厂,但不生产兵器,而是生产一些棉衣手套之类的军需品,门口有站岗的士兵,我妈原来就在这个工厂里上班。我跟小伙伴们经常偷偷的摸进厂里捉蛐蛐,被门卫发现了就一哄而散。我妈经常把她们厂生产的棉线手套带回家,拆成白棉线,给我织成衣服,冒充毛衣。这种棉线织的衣服没有弹性,而且皱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合身,穿着它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小难民。而且这种衣服穿在身上一点儿也不挡风,只是看上去比较像一件毛衣。那个年代,毛衣还是奢侈品,人们大多数是买毛线自己织毛衣,很少有买成品毛衣的,但是即便如此,像我妈这样公然能把手套变成衣服的还是闻所未闻的。我妈很耐心的把手套慢慢的拆成白棉线,等拆够了一件衣服的白棉线,我妈就在晚上一边织着衣服一边看电视。
那时候家里的电视是8寸黑白电视,还没有现在ipad的屏幕大,而且还是奢侈品,并不是家家都有。每天一吃完饭,邻居就三五成群的敲门,来我家看电视。我妈总是言不由衷的给这些夜生活匮乏的人们开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着厂里的八卦,谁跟谁又眉来眼去了,谁的工资又被扣了,谁又从厂里偷什么东西了,乐此不疲。有时候这些人们看到很晚,我妈洗完脚了这些人还瞪着眼睛神采奕奕的看着电视,没有一点儿想要走的意思。
那个时候这个城市是一个混乱的江湖,城市里的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是江湖儿女。后来有个大导演拍了一部描写城市里刀光剑影的电影,看的我心潮澎湃,因为那个时候差不多的情节每天都会在街头上演,充满了快意恩仇的刺激。后来成为一代悍匪的魏振海还在道北开创他的黑道事业,街上没有无所事事的大爷大妈,也没有广场舞。
空旷街头是年轻人的战场。
在这个城市的方言里,成天浪荡在街头好勇斗狠的年轻人被称之为寒人,他们无所事事,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在我妈的眼里,街上永远有坏人,好孩子只能在家里呆着,所以我最不喜欢回家,我喜欢跟妈妈眼里的坏孩子一起玩。贡院门临近回民的街区,走几步就能走到坊上。这里有数不清的好吃的,一直到现在都充满了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坊上是回民的聚集区,回民的孩子都是回鹘武士的后代,眼神犀利民风彪悍,打起架来心黑手狠。我在贡院门的童年的最后印象,是一个在坊上靠着心狠手黑闯出一片天的著名寒人被五花大绑抓走,并且在不久之后的严打中用东风卡车拉着游街的情景。那一天是贡院门一带最热闹的一天,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从家里出来走上街头,比过年还热闹。我和小伙伴们都兴高采烈的看热闹,我妈抓着我,不让我往人堆里扎,然后心事重重的再次确认了街上永远有坏人的判断。
到我准备上学的时候,除了终于给我把名字起好了之外,我爸忧心忡忡的就是坊上的小学。由于这里的回族孩子,每个家庭都会娴熟的做各种和牛羊肉相关的美食,小学里自始至终弥漫着一股羊肉的膻味。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家长不认为孩子应该好好学习,吃好玩好就行了。除此之外,被回坊的孩子抓住强行治病的场景让他心有余悸,因此他很早就处心积虑的考虑搬家的事情。
搬家的时候,我站在叮当作响卡车的车厢里,挤在桌子和大包小包的缝隙之间,看着远处坊上胡同里的平房连成灰色的一大片。路边的柿子树熟了,红彤彤的柿子沉甸甸的挂了一树,树下有小孩儿拿长竹竿一下下的打着,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坊上回民的院子里升起了炊烟,不远处斑驳的城墙伴随着卡车的颠簸在不断起起伏伏,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那个时候,路上的车很少,我能轻而易举的看到道路 严格的遵从透视原理,一直消失在视野,路的尽头让人觉得深邃无比。透过玻璃,我看见我爸和司机兴高采烈的聊天,我妈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
这就是我离开贡院门时的情境,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童年时代落幕的样子,我也忘了当时我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天空灰蒙蒙的,各种声音搅在一起,这城市大概也从不会在意多了谁少了谁。
我也从原来的小学转学到翠华路上的一个小学。可能是觉得原来那个名字有些随意,我爸借着给我转学的机会,把郑童改名为郑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