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才子柳三变
宋仁宗时,有一风流才子,只因一首词,得罪了当朝权贵,以致终身坎坷,壮志难酬。后流连于歌楼楚馆,为诸歌妓填词谱曲,倒成了一段风流佳话。
此人姓柳,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他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北宋时著名词人,乃婉约派之翘楚。柳永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工于诗词,因在家中排行第七,人皆称他“柳七官人”。
时年柳永二十五岁,随父进京做宦,流落东京汴梁。柳永生得风姿伟仪,相貌堂堂。更兼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吟诗作赋尤为擅长。然最为其所长者,乃是填词。
何谓填词?如李太白之《忆秦娥》、《菩萨蛮》,王维之《郁轮袍》,皆是词牌名,又谓之“诗馀”,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晟府博采词名,谱之以曲,进献御前。词者,比切声调,分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声字眼,皆有定格。词人按格填字,务要字与音协,丝毫杜撰不得,此谓之填词。
柳永自幼精通音律,将大晟府乐词加至二百余调,真乃独步词坛,举世无双。他恃才孤傲,庸俗之辈断难与他结交,缙绅豪门敬而远之,假充风流者避而薄之。他终日只是眠花宿柳,吟风弄月,汴梁城中诸多名妓,无不对他敬慕有加,常以会得他一面为荣。诸妓中但有人不识得柳耆卿者,皆被笑为下品,不入众名妓之列。
柳永朝秦慕楚,夜夜风流。往来中有三人尤为亲密,乃是三个花魁娘子,一个唤做李师师,一个唤做陈圆圆,一个唤做苏小小。这三个花魁娘子,宁肯赔着自个钱财,争着与柳永结交。
柳永才华横溢,文采出众,朝臣多有不及者。故御前近侍虽知他恃才傲物,却也由衷敬慕。彼时天下太平,凡有才华之士,无不录用。朝中有人推荐柳永才气过人,又有人报奏,仁宗御笔除授余杭县令。授得县令一职,柳永甚为不满,无奈君命不可违,只得前去赴任。
暮春时节,将欲启程,只难抛舍三个花魁娘子。三人闻得柳永除授余杭县令,一时悲喜交集,喜者,柳永前番屡试不第,至今日,终于壮志得酬,悲者,柳永即将远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复聚,皆洒泪前来,设宴为他饯别。
柳永别了众花魁娘子,携着琴剑,扮作游学秀士,迤逦往杭州进发,一路观赏湖光山色。行至江州,打听江州名妓。有人说道:“此地有一名妓,姓董,名小宛,堪称才色第一。”
柳永问了住处,径来寻访。小宛听闻有人来访,急出门迎接,见柳永儒雅风流,果然名不虚传,便邀入书房赏玩。柳永来至书房,举目看时,果然陈设雅致。但见窗明几净,竹榻茶炉一应俱全。床边挂一张古琴,四壁上悬着历代名家字画。香炉中焚着檀香木,袅袅青烟萦绕于室,清气逼人,花瓶中插着新摘鲜花,香气馥郁,书架上卷帙浩繁,檀木雕花几上陈设着楠木棋枰,棋枰上尚有残局。
柳永见案牍上摆着一册书,上题“柳永新词”,翻开看时,皆是他素日所作乐府词稿,蝇头细楷,字迹娟秀。柳永问道:“此词稿从何而来?”
小宛道:“此乃闺阁才子柳耆卿所作,妾平昔爱其词立意清奇,意味绵长,情真意切,正堪玩赏。故爱不释手,每听人诵之,辄手录成帙。”
柳永又问道:“天下词人多如牛毛,卿何以独爱柳耆卿之词?”
小宛道:“只因他抒情写景,如身临其境,令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如《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一篇末写道:‘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雨霖铃》一篇中写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语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妾每诵其词,不忍释卷,只恨无缘得见其人耳。”
柳永道:“卿欲见柳耆卿否?小生便是。”
小宛惊诧不已,问其来历。柳永便将来余杭赴任之事,备细说了。小宛闻言拜伏在地,道:“贱妾肉眼凡胎,不识得神仙,望乞恕罪。”柳永挽手扶起。小宛乃设宴为柳永接风洗尘,宴罢,殷勤留宿。
柳永感佩小宛浓情厚意,一连在此住了三五日,只恐误了上任期限,只得告别。小宛十分眷恋,立下山盟海誓,一心欲相随柳永前去赴任,惟愿朝夕侍奉左右。柳永道:“与你同去任所,恐多有不便,若果有此心,待任满归来时,可同赴长安游玩。”
小宛道:“既蒙官人不弃,妾当自今日始,闭门谢客,切勿遗弃,使妾枉自嗟叹。”
柳永讨得纸笔,蘸饱浓墨,写下一词,誓不相忘。吟词罢,别了小宛上路。不一日,来至姑苏城外,见山明水秀,独上望江楼,沽饮三盏。忽听得锣鼓喧天,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妙龄女子乘船采莲,真可谓:“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乃取纸笔,作子夜吴歌一首,题于粉壁之上。这首吴歌,流传千古,至今有人唱之。
柳永题罢词,过苏州,来至余杭县上任,端的是为官清正,廉洁奉公,故冤讼者寥寥。公事之余,闲暇无事,只整日游山玩水,登高望远,赋诗饮酒。余杭县中,亦有几家青楼妓馆,轮番相邀,凡讼牒中牵涉歌妓之名,皆不批复。
众歌妓中有个李香君,颇有姿色,更兼深通文墨。一日,李香君在官衙中唱曲侑酒,柳永见他面露凄苦之色,问其缘故,李香君低头不语,泪流不止。柳永再三盘问,李香君只得将内情如实禀告。
原来李香君与本地一个秀才相恋,两情相悦。李香君一心要嫁那秀才,怎奈秀才家贫如洗,不能备办彩礼。李香君心灰意冷,誓不接客。鸨母再三严逼,只是不从,因从小养大,鸨母亦无可奈何。那秀才住处与李香君所在行院只一河之隔,故此李香君每夜偷渡过河,与秀才私会,鸡鸣便回,往来已久。
同县有个李员外,倾慕香君芳姿绰约,屡次欲与强欢。香君执意不肯,说道:“妾虽沦落风尘,乃身不由己,固非我所愿,员外怎可将妾看作任人欺凌的野花?”
李员外败兴而归,思得一计,唤来同乡一闲汉,教他乘香君渡河之际,移舟至僻静之所,将其轻薄之,事毕,取证物来看,自有重赏。那闲汉贪图赏赐,果乘香君渡河之时,将舟远远撑去。香君见眼前景物非是往日所见,喝令船家停舟,此时船家已被那闲汉打晕,不省人事,那闲汉直撑舟至芦花深处,寻一僻静之所,将香君肆意轻薄之,云散雨收,取了香君肚兜,径去李员外府上邀赏。
香君惆怅半晌,仍至秀才家中过夜,却不曾将实情告知,拂晓才归。却说那闲汉来至李员外府上,领了十两银子,拜谢辞去。李员外得了肚兜,便邀请香君至家中侑酒,酒至半酣,又去轻薄香君。香君严词拒绝。李员外取来肚兜,捻在手中把玩,香君大惊失色,当下羞惭不已。李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胜却芦花草洼,小娘子切勿再推辞。”
香君无地自容,只得从了李员外。后李员外尽日流连于香君处,不容她与秀才会面。
自古道:“女子爱俏,老鸨爱钞。”那秀才虽儒雅风流,怎比得李员外有家资万贯。老鸨甚是中意,香君却心心念念只想着秀才,故此终日闷闷不乐。如今被县令盘问不过,只得将内情详禀。柳永乃是风流才子,闺阁首领,听闻此事,好生气恼,当即唤来老鸨,与她百十两银子,替香君赎了身。又遣人唤来秀才,保了大媒,让他二人结为夫妇。秀才与香君叩谢辞去。
时光荏苒,柳永在余杭任县令已是三年。三年任期既满,欲要回京,忽忆及三年前与董小宛之约,遂转道江州,去赴往日之约。
董小宛自别了柳永,起初果不接客,过了一年有余,不见柳永前来,未免闺阁寂寞,更兼往日积攒银钱所剩无几,门前逐渐车马簇集,想着只做了三五日夫妻,未知其言虚实,又有几个闲汉从旁撺掇,不免随风倒舵,依旧接客。时有缙绅李侍郎者,人物风流,颇具才气,与小宛相处一年有余。柳永来时,不见小宛人影,询问下得知与李侍郎出游去了。柳永知小宛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题词一首,以示讥讽,题罢,粘于壁上,愤然拂袖而去。
回至东京,有人举荐,迁授屯田员外郎。东京众名妓闻知柳永升迁,皆来庆贺。柳永将日常所得薪俸,及他人求诗词所赠珍玩,悉数在妓家花销。
这日,正在陈圆圆家翠烟楼上赏景,宰相吕夷简遣侍从前来讨词,那人说道:“相爷六十大寿,家妓所作新词不堪承应,特求员外作词一阙,幸勿见却。另有蜀锦二匹,吴纱四匹,权做谢礼,幸乞笑纳。”
柳永当即挥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恰在此时,陈圆圆差人来请,言道:“有江州新来一位小娘子,不通报姓名,只言倾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舍侍候,幸乞莅临。”
柳永忙收了词作,交与宰相侍从,径来陈圆圆家中,进门见了那小娘子,大吃一惊,来人乃是董小宛。那日小宛自外游玩归来,见壁上乃是柳永题词,细看一遍,满纸嗔怒之语。不觉惭愧难当,瞒了李员外,收拾行囊家私,径来东京探访柳永,闻知柳永与陈圆圆素日往来甚密。特来拜访陈圆圆,以期会得柳永。当下两人见了,如破镜重圆,枯木逢春,喜不自胜。陈圆圆得知前事,留董小宛同住。小宛恐不稳便,商议去别处另寻住处。自小宛来京,整日只与柳永厮混,如夫妇一般。柳永若去别处留宿,亦不阻拦,甚是贤达。
那日柳永匆忙中,竟将自己愤世嫉俗之作,误交与宰相侍从,侍从回府复命,宰相阅毕柳永所作之词,面露愠色,言道:“这厮忒无礼。”自此衔恨在心。柳永却全然不知此事。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院编修出缺,吏部举荐柳永,仁宗皇帝素闻柳永才气过人,甚是倾慕。唤来宰相吕夷简问之,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才华,然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全不以功名为念。任屯田员外郎时,整日流连于青楼妓馆,大失官体。如若重用,恐有损陛下颜面。”
仁宗正沉吟间,殿下一人,乃御史台中丞,闻知宰相吕夷简鄙弃柳永,欲献殷勤,奉承一二,亦上书弹劾柳永。仁宗闻奏,即捻御笔批道:“任作白衣卿相,花前月下填词。”
柳永见罢了官职,笑道:“我自幼苦读,无所不通,本求一举成名,为朝廷效力。只因屡试不第,沦为词人,今虽做不得官,若能以诗词流芳千古,亦不失为一件美事!”
自此愈加狂放不羁,风流任性,每去一家妓馆,辄题词壁上,末尾写道:“奉旨填词柳三变。”
如此数年有余,一日,在李师师家做客,顿感困倦,伏案睡去。梦中见一青衣童子款款而来,说道:“奉玉帝敕旨,请柳相公登仙界作词,旨到即行。”柳永惊诧不已,醒来时依稀记得青衣之语。便沐浴更衣,对李师师言道:“今蒙玉帝召见,我将去矣。”言毕,瞑目而坐。师师玉手探之,鼻息全无,已登仙而去。慌忙报知董小宛,小宛跌跌撞撞哭将前来,其余诸妓一时皆来,哀恸不止。
柳永为官清廉,虽做过两任官,却不曾敛得分毫。即日出殡,陈圆圆为首,聚众姊妹所献财帛,制下衣衾棺椁,董小宛做个主丧,三个花魁娘子亦披麻戴孝,送出城去,至乐游原上葬了。坟上隽一石碑,刻:“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满城缟素,众妓家无一家不至,哀声响彻天地。
不逾两月,董小宛悲伤过甚,亦病死了,陪葬于柳永墓侧。
自此之后,每年清明节前后,春风骀荡,诸名妓不约而同,自带祭礼往柳永墓前拜祭。一时成风,未曾前去拜祭者,竟羞于至乐游原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