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奇幻风尘缘
长安自古乃帝王之都,南依秦岭,北邻渭水,又有潼关、武关、大散关、萧关四面拱卫,枕水依山,形势无限。
长安城内,有两户人家毗邻而居,两下鸡犬相闻,炊烟互招。东首一家主人姓孟,除授彭阳县令,西首一家主人姓王,家有良田万顷,佃户无数,在街衢上开一爿小小的米行。两家夫人乃嫡亲姊妹,故往来甚密。虽是异姓,却亲如一家。
两家主人尚未做官时节,夫人同时怀有身孕,乃私下立一誓约道:“倘若诞下一男一女,合当结为夫妇。”
转眼间已至分娩之期,孟家诞下一名男婴,取名“玉楼”,王家诞下一名女婴,取名“淑娘”。因两家有誓约在先,遂以亲家相称,往来日久。玉楼与淑娘年幼时常一处玩耍,街坊四邻戏称二人为小夫妇。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玉楼与淑娘渐渐长大,玉楼立志功名,进馆读书,淑娘则养在深闺,教习女红,两人无缘再见。
宋徽宗宣和七年,时值阳春三月,孟公除授江州刺史,王公举孝廉授蓬莱县令。二人即日登程赴任,相约任满之日,即归家成亲。
王县令在蓬莱任上未及半年,不虞恰逢金人南下侵宋。金人来势汹汹,不多日便攻陷了登州。登州失守,金人如虎狼一般涌入城中,四处烧杀抢掠,登州百姓饱受荼毒,蓬莱亦未能幸免。王县令满门罹难,淑娘为乱兵所掠。可怜淑娘年仅一十六岁,正是含苞待放时节,竟横遭风雨,不幸落入金人之手。
数日后,金人将占领的大宋城池洗劫一空,渐渐北撤,淑娘被金人挟往北方苦寒之地,一路颠沛流离,饱经风霜。后被转卖青楼,沦为歌妓。
淑娘自小熟读经史,颇通文墨,吟诗作赋尤为擅长。鸨母将她视若珍宝,改名“玉奴”,延请乐师舞妓,教习乐器及歌舞。淑娘甚是聪慧伶俐,不过数月便已技压群芳。
淑娘虽不幸沦落风尘,却终是官宦人家出身,举止端详,气度不凡。每逢侍候达官显贵宴饮,众姊妹无不浓妆艳抹,搔首弄姿,调笑戏谑。唯有淑娘不苟言笑,风度高雅。故官府之人无不喜爱,待她自是与其余诸妓不同,甚是敬重。
彼时金人攻陷东京汴梁,徽宗、钦宗皆被掳去,康王顺天应人,即位于南京应天府,是为高宗。后高宗迁都杭州,孟刺史因护驾有功,累迁户部员外郎之职,又伴驾至临安府。
西北自被金人攻占,百姓多遭屠戮,随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四散江南。闻听临安建都,纷纷来至杭州入籍落户。孟公彼时于户部阅览户籍册子,见册子上有一人姓王名祯,乃京兆府人士。暗自思忖:“昔时邻家王公名祥,此人名祯,莫不是同胞兄弟?”
自京兆府落入金人之手,王家音信全无,孟公忧心如焚,日夜悬念。乃差人私下密访之,果是王县令之弟。急忙招来相见,探问王家消息。
王祯悲戚地呜咽道:“自京兆府被金人攻陷,传闻家兄举家罹难,未知虚实。”,说着不禁流下两行泪来,孟公亦揪然不乐。
念及儿子年岁渐长,意欲别图亲事,唯恐传言不实,若淑娘尚在人世,岂不有负当日誓约。且待干戈止息,再行探听。自此王公便与孟祯认作亲戚,往来不绝。
高宗皇帝即位之初,改元建炎。四年后又改元绍兴。绍兴元年,朝廷追封当日护驾功臣,孟玉楼因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玉楼谢过皇恩,拜别父母,择日启程赴任。
时年玉楼二十一岁,全州的官员中只有孟玉楼最年少。且生的仪容俊秀,见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全州太守于公堂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唤来许多歌妓陪侍饮酒。
宋代时有个规矩,凡入了籍的娼妓,谓之官妓,但凡官府有公私筵宴,便招来祗应。这一日,玉奴也被招来陪侍。玉楼看了半晌,只觉得众妓之中唯有叔娘与众不同,大有眷爱之意。
席间有一人姓郑名安,官居司理,乃是荣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孟司户便意气相投,看他顾盼玉奴,便晓得他对玉奴有意。一日,郑司理去拜见猛司户,问道:“足下青年才俊,出身名门望族,为何单身赴任,不携家眷?”
玉楼答道:“实不相瞒,幼年时曾定下妻室,因遭战乱,对方生死未卜,故至今不曾娶亲。”
郑安笑道:“孤独寂寥之感人皆有之,这歌妓玉奴颇为雅致,你为何只是望梅止渴呢?”
玉楼通红了脸,谦逊不敢承认爱慕之心,被郑安再三劝说,说到已是知己的份上,孟司户心知隐瞒不得了,只得吐露心意。
郑安道:“既然才子有意于佳人,我自当为你玉成此事。”
自此每逢宴会,玉楼见了玉奴反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郑安有心要玉成其事,碍于太守太过严毅,做不得手脚。
转眼间两年已过,旧太守任期已满,升迁而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安是同乡故旧。故郑安与新太守甚是熟络,常于太守面前对玉楼称赞不已,太守因此十分敬重玉楼。一日,郑安置酒设宴,专请玉楼过府叙谈,点名只要玉奴一人前去侍候。
这一日,与公堂筵宴有所不同,只有宾主二人,玉楼才得以细看玉奴,只见玉奴娇羞地低着头,双眉微蹙,唱的尽是一些令人肝肠寸断的曲子。唱罢,玉奴近前斟酒,身上香馥馥一片沁人心脾,一双纤纤玉手把着酒盏,满头金钗珠翠熠熠生辉,果然十分美丽!
郑安开口道:“今日酒宴并无他人,切勿拘礼,仅可开怀畅饮,务必尽兴。”遂用大觥斟酒来劝玉楼,玉奴清歌一曲,以乐侑酒。酒至半酣,玉楼看着玉奴,神魂颠倒,不能自持,佯装酒醉停杯不饮。
郑安已知其意,便道:“且请随我去书斋少坐,休憩片刻再饮不迟。”
书斋是郑安自身看书之所,近窗摆着一张古琴,中堂乃是一幅山水,两边一对条幅,东首墙上挂着历代名人字画,也有些小古玩之类的。玉楼无心去观赏字画,只向湘妃竹榻上躺下便睡。
郑安道:“仁兄既然酒醉困倦,且请歇息片刻。”
说罢,转身出了书斋,来至厅中对玉奴说道:“你且斟一瓯香茶送与孟公子去。”
玉楼素来知晓郑安有玉成之意,见玉奴独自一人来送茶,情知是郑安有意安排,忙起身掩上房门,双手抱住玉奴求欢。玉奴佯推不允,玉楼道:“晚生思慕娘子已非一日,今日难得有此机会。郑安平昔已知我有意于你,即便知觉,料他必不至见怪。”
玉奴已识破其中蹊跷,不敢执拗,只得顺着玉楼情义,两人遂在榻上草草地云雨一番。事毕,玉楼道:“你虽才艺出众,我偏觉你雅致不俗,不似青楼女子那般举止轻佻,你必是名门望族后裔。今日你休要瞒我,且从实说与我知,你竟是何人苗裔?”
玉奴满面羞惭,答道:“实不相瞒,妾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金兵进犯,狼烟四起,家人皆被杀害,乃流落至此。”
玉楼闻言大惊,问道:“既是官宦人家,敢问尊父高姓?居何官职?”
玉奴不禁泪流满面,答道:“妾本姓王,名淑娘,家在京兆府居住,幼年时曾许与姨娘之子为妻。不意胡寇猖獗,父母皆遭杀害,止妾一人被金人掳去,转卖在此。”
玉楼又问道:“你夫家姓甚?居何官职?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
玉奴道:“夫家姓孟,那时节为彭阳县令。其子小名玉楼,亦不知如今存亡若何?”说罢,抽泣不止。
玉楼已知玉奴便是淑娘,且不说破,只是安慰道:“你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旁人无不艳羡。官府之人待你亦另眼看觑,谁人敢轻贱你?况你远离了宗族兄弟,夫家存亡未卜,尽可快活一生,为何反自生悲泣呢?”
玉奴蹙颊答道:“妾尝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今朝虽不幸沦落风尘,实乃出于无奈,非妾之所愿也。夫家官人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此生若得嫁一小民,虽说是荆钗布裙,啜菽饮水,亦是好人家的媳妇,胜却在这青楼妓馆迎新送旧千万倍矣。”
玉楼点头频频,感佩不已,说道:“你若果有此心,我自当为你做主。”
玉奴闻言叩头及地道:“官人若能助我脱离苦海,妾永生不忘官人恩德。”
言未讫,见郑安推门而入道:“春宵梦醒不曾?既已无事,可再饮数杯。”
玉楼双颊微红,泪珠盈睫,怆然说道:“酒已过醉,不能复饮矣。”
郑安道:“莫不是一分酒醉,十分心醉?”
玉楼揩拭了泪痕,笑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言讫,众人皆笑。重开宴席,洗盏更酌,当日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玉楼为答谢郑安,另置一席筵宴,止唤玉奴一人前来相陪。玉奴先来,玉楼不复与之狎昵,正色问道:“你前日曾有言,即为小民之妇亦心甘情愿。我今丧偶未娶,你肯委身相随否?”
玉奴含泪答道:“枳棘岂堪凤凰所栖,若蒙官人垂爱,使妾从此丰衣足食,不用迎来送往,此固妾之所愿。但唯恐新夫人性严,不能相容,万一吵嚷起来,官人岂不左右为难。妾情愿青灯古佛,终身独宿,以报官人之恩德。”
玉楼闻言,不觉惨然,方知玉奴厌恶风尘,乃是出于至诚,并非诳语。
少时,郑安到来,见玉奴泪痕满面,戏言道:“古人云,乐极生悲,果如是乎?”
玉奴敛容答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耳!”
玉楼遂将玉奴欲从良之事,向郑安说了。
郑安道:“若是玉奴果有此心,下官愿助她一臂之力。”
酒筵散后,玉楼来至书房,于灯盏下修家书一封,书中细说了岳丈王县令全家被害,淑娘流落风尘,欲要从良之事。称自己情愿复践往日旧约,并不嫌弃玉奴沦为娼妓。孟公拆书看时,大吃一惊,随即请来王祯商议此事,两家俱伤感不已。王祯欲亲身为玉奴主张婚事,孟公修书一封与太守,求为淑娘脱妓籍。写好书札,交与王祯收讫,王祯辞别而去。
不多日,王祯来至全州,径直去司户官衙见了玉楼,备说来意。玉楼与郑安说了此事,郑安大喜,极力撺掇,说道:“古人言‘贵易交,富易妻。’如今你甘愿娶一个风尘女子,不以她出身下贱为耻,虽古之圣贤,亦不过如此也。”
遂同玉楼至太守处,将此事告知。玉楼取出其父书札呈上,太守看罢,说道:“此真乃奇缘也,敢不效力。”
次日,太守开衙升座,郑安当堂具状上告,求为玉奴脱籍,以续往日旧约,太守当面准了。郑安唯唯退下,侯至日中,还不见太守发下牒文。疑心事有他变,私下差人进后衙打探消息。来人报知后衙厨下正忙,已安排筵席。郑安私下思忖道:“此筵席为何而设?莫非欲与玉奴举杯话别?事已至此,且看看再说。”
少顷,果招玉奴前来陪酒,席间只请玉楼一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太守唤玉奴近前,将玉楼愿续旧婚,及郑安求为她脱籍之事,一一说了。玉奴拜谢道:“妾能脱离苦海,全赖大人提拔。”
太守道:“你今日尚在乐籍,明日即为司户夫人,你将如何报答我呢?”
玉奴道:“大人救我脱身水火之中,恩情如山高,如水长,妾惟有日夕对天遥祝,愿大人子孙大富大贵而已。”
太守叹惋不已,说道:“丽质佳人,不可复得矣!“,说着起身抱住玉奴道:“你必有以报我。”
郑安见太守有些痴狂,面露愠色,起身说道:“玉奴既已许嫁司户,便是良人了,我等俱是同僚,玉奴便是我等叔嫂,君子当知进退之礼,不可苟且,有伤大雅。”
太守惭怍不已,恭敬地赔礼道:“老夫一时忘情,非司理之言,不知行为过当也。今日得罪司户,理当当面致歉。”乃令玉奴进内宅与自己家眷相见,叫人请玉楼至后堂同席饮酒,直饮到天明方散。
次日,太守也不进内宅休息,径直到大堂下文书与老鸨,叫除去玉奴名字。老鸨闻言号哭起来,一面叩头下拜,一面说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日既要从良,太守之命不敢不从。但求再见一面,容我母女道别。”
太守遣人传话与玉奴,玉奴立于后堂,隔屏对鸨母说道:“今日我夫妻得以重会,亦是好事。我虽承你抚养数十载,然所得金银珠宝无数,亦足以为你养老送终了。从此永诀,再不相见,休得纠缠。”
老鸨闻言号哭不止,太守喝退了老鸨,即差人抬出玉奴,径送至司户衙中,又取出十万钱送一同送去,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不得已而受之。当日,郑安做媒,太守主婚,玉楼遂与玉奴成亲,自此便改回原名,依旧唤做淑娘。
光阴似箭,不觉玉楼在司户任上已满三年。淑娘对玉楼说道:“妾往日流落风尘,姊妹中也有几个情谊深厚的,今日即将远去,终身不复再见矣!欲设一席与之话别,不知官人肯允否?”
玉楼道:“你往日之事,全州无人不知,又何必隐讳呢?即便是置酒话别,亦无伤大雅。”
淑娘乃设筵于烟雨亭中,教人请众姊妹中相厚者,皆来叙旧饮酒。是日,众妓陆续先来至烟雨亭中,须臾,仆从簇拥着淑娘姗姗而来,与众人相见,略叙旧情便上了筵席。
酒酣耳热,淑娘起身举杯话别。众妓中有一人,姓李名莺,原是淑娘教出来的弟子,常呼淑娘为姊,两人最是投缘,且情谊深厚,互相敬爱。自淑娘从良嫁于玉楼,李莺无日不思,常有孤寂之感。是日,淑娘与她举杯话别,李莺忽地执淑娘之手,说道:“姊今拔身出泥淖,如鸟归山林、鱼入大海,不似妹仍困于牢笼,无有超脱之日,此一去不啻阴阳相隔,关山重重,不知何日才得复见,怎不教人伤悲?”,说罢,不禁放声大哭。淑娘亦不胜伤感,凄然泪下。
李莺的女工甚是出色,能于黑暗中缝纫,分毫不差。
淑娘道:“我家官人正少一缝补之人,妹肯来与我作伴否?”
李莺道:“妹求之不得,若大官人要缝补,我可堪驱使,你我相好多年,我素来知你心性,若拔脱我去,强似寻一生人也。”
淑娘道:“虽说如此,但你平素与我同辈相交,今日岂能居于我之下乎?”
李莺道:“我在风尘中处处差姊一等,况今日云泥之别,又有嫡庶之分,倘能朝夕侍奉阿姊,即为一侍婢,亦心甘情愿。岂敢与阿姊比肩?”
淑娘道:“你既有此心,我当与官人商议之。”
当晚筵毕,淑娘回府,将李莺之事对玉楼说了。玉楼笑道:“一为之甚,岂可再乎?”淑娘再三撺掇,玉楼只是不允,淑娘一连几日闷闷不乐。
李莺遣人以问安为由,探问所说之事。淑娘乃对玉楼说道:“李家妹子性情温雅,针线又是第一,此诚乃贤内助也。且官人终身不纳妾则已,若是纳妾,不如纳李家妹子,她与我自小相处,深知彼此性情。官人何不向太守求之,万一不从,不过凑一个没趣而已,妾对李氏也算有个交待。倘使侥幸太守允了,岂非一桩美事?”
玉楼被淑娘厮缠数次,不得已先去与郑安说了,引他一同去见太守,道出其中委曲。太守笑道:“你欲一箭双雕乎?自当奉命,以赎前罪。”遂再下文牒,与李莺脱籍,教玉楼将其领回。玉楼将前番太守所赠十万钱分一半与老鸨,以为赎身之资,另一半送与李莺。自此淑娘与李莺仍以姊妹相称,甚是和睦。当日玉楼上任之时尚孑然一身,如今一妻一妾相随,且都是才艺双绝之人,真乃天赐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