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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为君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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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行至烺州橡城郊外,一行皆是人困马乏,昏昏沉沉间前头突然传来马儿嘶吼声。车子急停下来,向前坐着的元怡嘭地一声撞到后车厢,一怒而出,势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待掀开厚布帘却惊愣住了,居然只是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小姑娘,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但从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依然能看出是个俊俏的丫头。

    公主一下子心软,难得不嫌脏地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那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显然有求救之意,只是嘴里叽里咕噜一串话她一句也没听懂。

    桓清和冯箫箫也跟着下了车,这时远处跑过来几个农人打扮的男男女女,小姑娘一见更加慌张起来,忙躲在元怡身后。

    “容律,他们应该是左庾人吧,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桓清听着口音耳熟,但见他们的装扮却又是汉人的模样,故而不敢肯定。

    容律一知半解,与他们互相比划谈了许久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人原本是战后被充作营户的左庾人,后逃到了这里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石咏藏了起来,石咏瞧上了那个小姑娘多娜,她父母不得已只能将女儿献给他。

    显然,比起营户他们更愿意做富户家里的奴隶,只是奴隶总归是奴隶,又能好到哪去?

    那女孩的父亲拧着她的耳朵,恨得牙痒痒:“不识好歹的,你跑了是叫我们去死吗?”

    公主出门并没有带印信,说出来他们也未必相信,桓清便掏出了韩光借给他们的左营令牌,沈七也亮出了自己校尉的身份,谁成想那石咏根本不吃这套,还嘲笑起他们来:“我还是皇妃娘娘的亲戚呢!”

    “私藏逃犯,隐匿人口,你不明白你已经犯了王法吗?今日若不放人,我便去请贵宝地的太守来做主了!”桓清道。

    石咏毫不惧怕,一挥手,身后的家仆蜂拥而上,与他们打作一团,但毕竟沈七带的是一支久经沙场的军队,对付他们是绰绰有余,不过一会儿便打得他们纷纷倒地哀嚎。石咏此刻方知他们果然不是寻常人家,连连告饶道:“姑奶奶们,小人穷乡僻壤长大的不懂律法,今日多谢各位提点,马上放人,马上放人!”

    救人不难,难的是后续的安置问题,石咏藏起来的人足有十来个,他们也没办法一一收留,只好求助当地太守。

    早先并没有听徐秀提起,一见方知如今任职橡城太守的居然是刘宪之的儿子刘融,他与桓清只有过一面之缘,并不熟悉,但一谈起徐秀二人便渐渐熟络起来。

    刘融虽同情他们的遭遇,但依律顶多可以免除他们的惩罚,却依然是要将人送回营地的。

    “别人我不管,多娜我一定要带走,我看谁敢拦着本公主!”元怡自始至终拉着多娜的手,那小姑娘洗了干净,大眼水灵灵的,眼窝略深,鼻梁高挺,脸上肉肉的,今日穿了身桃色棉衣,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不是说什么来着,律法不外乎人情?打仗又不是人家想打的,一个小姑娘又何苦承受这些?沈校尉你说呢?”箫箫附和道。

    “是,是!”沈七本不操心这些,营户之法早已有之,他身为一个军人早就习惯了,此时听箫箫如此说似乎也觉得不太合适,若仅仅是俘虏便罢了,可这么个小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

    桓清沉默不语,突然想起徐秀说过的话,我们不能因为可能发生的风险,就堵死了别人的活路。刘融显然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始终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的仁慈也许就是他日的丧由。

    而且,纵使他们是无辜的,但律法是朝廷定的,他私自放人岂不也是惹祸上身?

    刘融面色作难,但眼前一个公主一个刺史千金,他也不好与他们争论什么,只得道:“我先暂时将他们派往垦荒地做工,待上书朝廷再来定夺,至于这小姑娘,公主带去陛下身边解释清楚即可,还望莫要连累臣下。”

    本地百姓对刘融赞誉不低,只是对于他的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稍有怨言,城中不论是显贵还是穷苦之人凡有送礼说情的,他都一概不理会,只管照章办事,今日有公主在才难免让他破了例。

    桓清不禁慨叹,果然王权是凌驾一切的。

    众人顺路将箫箫送回了冯家,箫箫情未至深不曾挽留,沈七碍于自己身份低微也不敢轻易表白,二人之间产生的情愫像是众人的一场错觉。公主不通世事,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力了,难道是她会错意了?

    这日晌午,到达恒城城外时,雪已经有一尺半深,路上行人很少,只听得到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桓清裹紧了披风,戴上了帽子跳下马车。

    地上白雪皑皑,千重一色,别有一番景致。前路道旁屋檐下坐着一位老者,双手插进袖筒,歪着头靠在柱子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桓清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胡子拉碴,额头两道窄纹,看起来四五十岁,他扭过头先是愣愣地看了她片刻,突然抬了抬薄薄的眼皮:“是你?”

    “你是……蒋辞?”她想将人搀扶起来,一挨他的胳膊却像是碰到了一尊雕像似的冰冷僵硬,于是从怀中掏出了几颗碎银子,“这样会冻死人的,你们之前在城外住过的房子好歹也能遮个风,为何要待在大街上?”

    “被人占了,我左腿也被他们废了。多谢姑娘好意,姑娘救得我一时也救不了一世,救得我一人也救不了天下人,你说,我是会先被饿死和还是先冻死?”他呵呵一笑,又扭过头去。

    桓清想若是直接将他带回家难免会遇到韩光,未必是好事,但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去处,便打算暂时将人安置在城外容家老宅。

    “先生不是懂得识文断字吗,总能找到活路的吧,这些银子你收着,待会儿我让容律带你去一个地方先住着,等过了冬,兴许会有好运呢?”她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对了,那时候叶宛说……”

    蒋辞摸了摸胡茬上的冰水,僵硬地挪了下姿势:“你是想问韩光的事吧?我没有骗她。”

    “正如韩光所说,那时天光昏暗又无灯火,你如何确信是他杀了叶菀的哥哥?”

    “呵,临时装扮的人和久不洗澡的流民身上的味道又怎么会一样?”

    桓清垂头沉思,还是不愿相信,但倘若是真的……

    “表嫂,还不走?”元怡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了。

    桓清好说歹说,让元怡把马车腾出来,跟着她步行走了回去,好在原本这里离家也不远了。

    萧乙和紫兰早被派给了李月绮,自从他们离开后家里仅剩做饭的秦伯,秦伯不常走大门,如今一回来门锁都锈了,她只好重新换了一把,又让随行的军士帮忙打扫庭院。但毕竟家里地方不大,不适合让他们留宿,桓清便由裴安临时安置他们,等萧鸿回来再行收编。

    元怡自一进城便开始心慌意乱,很是担忧她的母后和皇兄会如何责罚她,在萧府磨蹭了一整天才下定决心回宫。

    “明显有些瘦了……你回去要主动认错,申明悔意,多诉苦少逞强,他们兴许就不忍心了,多娜的事日后再提,先让容律教授些汉话,免得日后在宫里不适应。”桓清拉着她转了一圈,面上替她担忧,其实是开心的,总算将人安然无恙带回来了,如何能不松一口气。

    “还是表嫂想得周到,只不过……我还是不敢回去,你陪我!毕竟皇兄以前那么宠信你,你给我说说情!”元怡死死抱着她的胳膊,坚定不移。

    “你也说是以前,如今……”她想起橡城之事,顿了顿接着道,“好吧。”

    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陛下,趁此机会提个建议也好,他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总要尽些心意。

    公主先前常走东门,皇城守卫多认得她,只是今时今日守卫换了一拨人,都是毛没长齐的黄毛小子,将二人拦在了门外。

    守卫们留下几人看守,一人飞奔去寻人,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只能去找个有见识的。元怡鼻子喘着大气瞪着他们,额前的碎发都被吹了起来,终于见白忠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哎呀,公主您总算是回来了,陛下刚下朝,我带您过去。”说完又冲着门口的侍卫吹眉瞪眼,“没眼力见的混小子们,可长个记性吧!”

    宫中的殿宇楼阁没有什么变化,多是重檐飞角亭,唯独玄池边上新建了一个亭子,那亭子不似宫里寻常亭台刷着红棕或者绿漆,而是蓝白之色,灰瓦罩顶,匾额上书“回雪”二字,在园子里尤为显眼。

    陛下的眼光几时变得如此奇特了……

    承安殿内的九五之尊威严端坐,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像是在看奏折,珠旒后的表情令人看不真切,公主心中有些犯怯,难道今日回来的时机不对?

    “皇兄,臣妹知错,特来领罪,您有气尽管撒吧,别憋坏了身子。”

    陛下仍旧不语,元怡侧头看向桓清,眉毛塌成一个八字,神情囧然。

    “公主别哭了,您离宫之时陛下定然为你操了不少心,今日这般岂不更让陛下心疼?”桓清如此说,手却在她胳膊内侧狠狠一掐。

    元怡瞬间眼睛湿润,震惊地瞪着桓清,下手可真狠啊……

    元焕抬起眼,冷哼了一声,起身命楚阳等人为他换了常服,这才走到元怡跟前。

    那张白嫩的脸似乎较以往瘦削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眼下的痣都没那么明显了,瘦削的脸上,五官也比先前多了一丝凌厉:“那你说说,朕该如何惩罚你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全了宗室脸面?”

    “皇兄,比起这些妹妹我的安危不是更重要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出远门了,外面一点都不好玩,又危险又累人,你看我好不容易回来,你真的要这么凶吗?”元怡起身挽着他的胳膊,双眸颤动,努着鼻子撒娇道。

    桓清想借机插话,但从进门起陛下自始至终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过她,她没有底气,总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会更令他反感,但既然答应了元怡,不能真的干看着。

    “陛下,公主她真的知道错了,回来的路上还总说,以后再也不出来了,还是宫里舒服,不是嫌弃外面尘土多就是嫌弃饭食住处,有一次还差点碰到劫匪。”她自己都觉察出自己话音的不自在,头上竟冒出了细汗。

    “既然公主想回来好好歇着,那么就禁足三月,罚俸三年,以示惩戒,母后那里你自去解释,休想朕去帮您说话,走吧!”元焕卷起袖口坐回了榻上。

    太后并不待见桓清,元怡也知道他们二人有话要说,便独自退下。

    “怎么,公主都请罪了,你不用请罪吗?”元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桓清瞪大双眼,脑子飞快转着,她请什么罪?又不是她拐带公主出宫的,她若强行阻拦岂不是得罪了她?但是,因为没有阻拦,如今又得罪了你是吗?

    “回陛下,民女冤啊,这都是公主她胁迫我们的,她说她一人做事一人承担,又说有信王殿下作保陛下和太后不会怪罪我们,民女不过是寻常百姓怎么得罪的起她又如何能制止她呢?”

    元焕哼笑一声,白了她一眼,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以后不要再以民女自称了,朕听不习惯,过来斟茶!”元焕沾了沾墨,朱红批字写得清隽自然。

    桓清站在他的身侧,心中忐忑不已,思索许久才道:“陛下设立右监营是为倾听百姓的声音了解民间疾苦,那么身为陛下子民的我,若是给您提些拙见,陛下应该不会生气吧?”

    元焕惊讶地侧头望了她一眼,又微微眯起,那肉肉的卧蚕又回到了脸上,透出一丝可爱:“有话就直说,弯弯绕绕的,朕能吃了你吗?!”

    “咳……陛下,自平定昌西后,有不少左庾军民都被充作了营户,其中不乏老幼妇孺,有些俘虏不堪营中兵士的凌虐苛待聚集反叛,还有些逃了出来转作乡民的奴隶,最后还是逃不了被别人欺辱□□的命运,我想若是以怀柔之策善待他们,会不会能够减少出逃和反叛?”

    兴师动众耗费三路大军去平定昌西,总不可能屠杀殆尽,结果还是要考虑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见他低头沉思而不发话,桓清也不知他是何想法,只好继续道:“沿路所见有不少荒废无人之地,陛下可将他们分散迁徙至各地开垦,安家落户,免去奴役,一则笼络人心增加赋收,二则防止聚众闹事,有了田产家园,谁又愿意作乱呢?当然,一定要选用可靠的人去做这种事。”

    元焕没想到她会提这件事,关于左庾人的安置,他有想过将他们一举灭族以绝后患,也想过使汉庾杂居教化趋同,但最终还是决定集中管制,也是因为他不信任左庾能安分做他的臣民,在找到更合适的办法之前他暂时只能这么做。不过这些心里的想法他并没有与桓清直言,只是问道,“还有吗?这一路还有什么收获?”

    “还有,陛下可清查贵族富户的田产人口,若有隐匿者陛下未必需要治重罪,起码要让他们还田于民,增丁于户,粮食田产分散在各户可避免灾年富户囤积居奇,也能安定百姓。

    另外,在偏远之地官府未必能插手管到的地方,未必没有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的,有些地方他们会自发推举有声望者为主事之人,倒是可以御敌自保,但有些地方却未必有这个意识,陛下是否可以命郡县以下传达政令提倡他们推举贤良,同时教化风俗?”

    元焕闭起眼睛,头枕着靠背,苦笑一声:“你这一趟倒是没白跑,只是如你所说可真是没有一件容易的事。”

    当皇帝本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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