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南下渡江
如今萧鸿找来,他们也没有必要再住在废宅里,折腾了几天又回到了徐家旧宅。就连邹颜,也因为怀念恒城的方便热闹同他们一起留了下来。
当初,李月绮因为无法勘破密信的内容,又不见桓清有所行动,便将密信交给了萧鸿,想让他利用身份之便旁敲侧击。
可是没想到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套出什么,反而令萧鸿对她更加冷淡了。
得知他回府,李月绮一大早便赶来见他,身穿着明艳飘逸的粉蓝轻纱襦裙,妆容打理得一丝不苟,书房里的人却看也未看。
“伯雁,你一见她就心软了对吗?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身为祁国大将军之子居然如此包庇一个翎国奸细,你不觉得羞愧吗?还好我临写了一份留底,总不至于白忙一场。”
“呵,你若真是为了祁国,我倒佩服你,可惜你也只是为了威胁我。以后要如何做随便你,我不会再如此伤她的心,不过我警告你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准动她!”萧鸿抬眸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又拿着手中的兵书看了起来。
“伯雁你误会了,我们总得先套出其中的内容才好拿她治罪啊?我相信她总会再露出马脚的,日后伯雁当拿捏好分寸,否则牵连了萧家,你后悔都来不及!”李月绮不再与他争辩。反正这桓清还在恒城,若是她再有动作还怕抓不到把柄吗,届时看你还会不会纵容她。
桓清对于左监营派给韩光的任务并不上心,她本意不过是来祁国避祸,没有什么立场为祁国陛下解忧。
而韩光再次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枚铜制腰牌,朝她怀中一丢,便躺在椅子上灌起了茶水,喝完用袖子随意一抹。
明明是粗俗的举止,但这般俊美之人做起来却只有狂放不羁,丝毫无法让人心生鄙夷。
他喝完撇了撇嘴道:“陛下赏你腰牌,代表以后你可以随意出入宫闱。我就不明白了你什么时候跟陛下有了交情?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桓清将那腰牌在手里颠来倒去,比他还要疑惑,既然可以出入宫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对了,清清可知这宅子曾经的主人徐延之徐尚书是怎么死的吗?”
她确实不知道,徐秀不太跟她说这些。
“他啊,当初就是被御史大夫顾成弹劾走的,顾成上书说他收受贿赂,渎职欺君,擅自任用自己的同乡王起,被罢免后回乡没多久就死了。这顾成是萧琳的人,也不知他是得罪了御史大夫还是大将军。”
大将军,又是大将军,这萧鸿的父亲还真是一手遮天了?
祁帝似乎猜到她会当日找他解惑,已在德政殿等着,桓清看着桌案后的人,心里也为他捏了把汗,这么年轻的皇帝也不知道能不能斗得过萧琳。
据说祁帝元焕并非太后亲生,只是自幼被她抚养长大,虽与太后还算亲厚,但毕竟不是萧琳的亲外甥。自帝登基后二人政见不合的问题渐渐显露,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立后一事也因此被拖延至今。萧琳想立他的外甥女伊盈为后,陛下却始终不肯点头。
“朕看你并没有很难受,不恨他?”
桓清愣愣地抬头,很是出乎意料,这是在说萧鸿?怎么皇帝自己家的事都没搞好,还有心情操心人家的爱恨情仇?
元焕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面色微微发红:“……朕只是受徐子优所托,关切几句,你不必有负担。”
“陛下日理万机,子优怎么能拿这种小事劳烦您。”桓清受宠若惊,也替徐秀感到荣幸,他父母亡故如今无权无势的,陛下却还会在意他的嘱托,真是难得。
他将桓清扶起来,叹了口气继续道:“说起来是朕有愧于徐尚书,当年信王被人下了毒导致他险些失明,他却一口咬定是朕指使人谋害他,父皇晚年常不知事,多亏了徐尚书一力死谏,才劝阻了他,不过后来连廷尉府都没有查到什么有力的证据,只是处死了信王几个随侍,此案便搁置了下来。”
搁置?不是说下毒的是秦攸的母亲吗?
据她了解,先帝元弛也算是位励精图治的有为皇帝,没想到临老却如此糊涂,让忠诚正直之人蒙冤,却任用萧琳佐政,给自己儿子留个烂摊子就撒手而去,真是计议短浅。
身为一国之君,若是年纪大了对政事力不从心又何必继续贪恋皇位,早日退位让贤安享晚年不好吗!
“陛下您政务繁忙,真的不必专门关照我,这腰牌我也怕弄丢了,不如还给陛下吧?”
桓清有翎国的前车之鉴,对御赐之物比较抵触,她小心翼翼地解下腰牌,想要交给随侍楚阳,他却看也未看,甚至退出了殿外。另一位年长微胖的太监名叫李焜,也是曾侍奉先帝的老人,跟着他一起出了大殿,这下连门都关了。
她抬眼偷偷向上瞧了瞧,心忖道,莫非是这皇帝方才使了眼色给他们,她没看到?
“后来,徐爱卿被人弹劾……”皇帝自顾自说话,并不理会桓清的诉求。
“这个我知道,说他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回乡后忧愤而亡。徐尚书真的是被冤枉的吗,徐秀怎么只顾着躲避不想着帮他父亲伸冤?”她咬着下唇思索着。
皇帝被她打断了话语,愣了一下,就算是专横如大将军也很少会打断他,还真是不懂规矩,居然敢跟皇帝抢话!可是似乎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治罪,否则岂不是有损明君风度?
“陛下,如果找到了御史大夫诬陷徐公的证据,能够让他下廷尉大牢吗?”如果不能,那么查再多又有什么用?
其实刚开始知道皇帝设立监营时,她还有些不理解,如今想想也是无奈之举,明着来不行,只能暗地里操作了。
“这么说,你愿意替朕分忧?”他再一次将桓清扶起来,恳切道。
不是太愿意。
她眉头一皱,委婉道:“陛下……您应该见过韩光吧,这腰牌您给他更合适些,我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民。”
“没见过,你们合谋杀了岳梁王的事,朕是听元恭提起过,怎么,你不愿替徐秀的父亲鸣冤?”
合谋?胡说八道了吧,那是意外!
这皇帝怎么像是在给她设陷阱似的,故意提起徐秀的父亲,好让她拒绝不了。
“回陛下,民女孑然一身,命存至今已是知足,不怕得罪人。若能以我微薄之力为徐秀做点什么,我自然愿意,只怕……”只怕令你失望。
桓清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了,像是在为自己找补方才丢失的面子。她突然觉得这陛下还挺可爱,也不忌讳抬头与他对视,却在忽然间觉得这眉眼……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好,卿愿为朋友义无反顾,朕亦不负卿等,回去吧!”他见桓清转身要走,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以后朕说话的时候还请不要打断。”
桓清脚步一顿,心中忽而衍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身为皇帝不仅不怪罪她,还用“请”字,这是何等的胸襟?这皇帝跟她想象的还真是有点不一样……
回去后,桓清即刻便与韩光商议分头行动。若只是凭借诬陷徐尚书这一条罪名恐怕还不足以打垮他,还需收罗其他的证据。她碍于自己被李月绮盯上了,便提出去徐尚书老家——烺州东南的桃山县查访,让他留在恒城。
韩光虽不同意,但因为她实在过于坚持也只能依她,好在夏热将要退去,此时出行并不会太过难受。
早知道是不是可以去跟这皇帝要点辛苦费?不过,他靠自己的私库养活一个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监营也不容易,就不为难他了!
她收拾了东西刚踏出房门,却迎头碰上了萧鸿。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脚下步履生风,走起路来潇洒大方,身子随着步子微微摇晃,有着恰到好处的风流。
他见桓清背着包袱,脚步一滞,脸上满是被人背叛的委屈:“你不是答应我不离开吗,为什么要偷偷溜走?若不是我恰巧来看你,你就打算这样抛下我?”
“呃,我只是有事要出去几天,还回来的……这是裴安做的袖弩?果然小巧精致,只是不知道杀伤力如何。”她接过来随意翻看,因为不懂用法,不敢乱按。
“两枚暗器,两枚毒针,毒针要同时按才能发出。”他向桓清示范着,忽而又收回怀中,“你想要的话,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桓清没答话,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顾家与萧家既然是一个阵营的,那么又怎么能告诉你萧大公子呢?反正我有赤羽刀傍身,袖盒只是多一个防身之器,多则锦上添花,少亦无妨。
“你!好,从现在开始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总之你是我夫人,一辈子都得是,别想摆脱我!”萧鸿见她只顾出门并不理会他,火气顿时上来,随即便吩咐福生去备马匹衣物。
桓清一拍额头,暗骂自己失策,应该好生安抚下他才对,这下好了!
——
自打到了烺州,雨水便连绵不绝下个不停,天气也变得阴凉潮湿,日落时分,二人终于抵达鼎江小渡口,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过了鼎江便是桃山县了,萧鸿知道桓清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也并未缠着她多问。
暮色渐暗,江面上,雨雾蒙蒙,因为渡口小又偏远,故而客船稀少,等了半晌,才远远望见从西而来一艘小蓬船,一个年少童子正在撑船,船上只听一老叟歌曰:
潇潇凄雨兮涤荡江山,
滚滚江流兮濯我蓬船。
江山飘摇兮千年永固,
蓬船引曳兮瞬而倾翻……
舟船中摆着副棋局,老叟有言,以渡江为时限,下棋赢了的客人可享受免费搭载,输的客人才需付钱。不过就算是不要钱,桓清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毕竟,瞬而倾翻兮小命不保!
萧鸿反而兴致不错,当真陪老叟下起了棋。
烟雨渺渺,小小的蓬船在大江之上飘飘荡荡,船头的挂灯正像那棋盘上的星。
雨滴入江,棋子入盘,这声音桓清极为喜欢,正待入睡,却又觉凉意袭来,她只穿了夏日的纱衣,并没有想到烺州有这么多雨水。于是又抬头看了看棋面,萧鸿执黑,初时黑子赢面不小,此时却似走败局。
没等桓清琢磨明白,萧鸿突然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盒,拱手笑道:“前辈技高一筹,晚辈认输。”
那老叟摸着胡子,也跟着笑了起来:“承蒙谦让,公子可怜老夫罢了。”
“哪里,是我二人应该感谢您好心捎带一程,毕竟前辈看起来可不像是摆渡人。”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摇头时险些栽倒:“惭愧。今年鼎江洪水泛滥,我们这一带还好些,中游那里已是民不聊生,我的一位故友近日向朝中谏言大赦削度以解天怒,筹措粮食以解民忧,结果事未缓解,朝中却有人弹劾昌西战事是因军粮耗尽、后补不足而吃了败仗,将责任归咎于我那位朋友。
我老糊涂了,不知道是不是军营士兵现在要和黎民百姓公用一石粮食了!唉,可怜老夫也做不了什么,今日只是去送他回乡罢了,这不才回来……”
老人家似乎心中存有万千愤慨,趁着酒醉,忍不住对外人吐露心事。
萧鸿自小生长在恒城,桓清这大半年也未曾离开过,看惯了都城繁华,潜意识总觉得祁国如今这世道还算可以,却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不少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
那位年轻将军成甫在昌西首战告捷之后,便因贪功冒进导致损兵折将,而后还瞒报军情以至贻误战机,将战事拖到了现在,不仅没有夺回一个郡县,反而让昌西王淳于嘉侵占了更多地盘。
他们出城时,彭渊也正赶往战场,接手烂摊子。成甫将事情闹得如此难以收拾,最后却还是要换成彭渊去处理。
“大赦于灾有何益?陛下的那点用度又能为天下节省多少?赈济灾区,安置流民,重建田地,这些不才有用吗?你们这些迂……”萧鸿不解道。
“咳咳……大赦也许于灾无益,但若陛下能立身节俭,以为臣民表率,也是一种决心和安抚。”
桓清使了个眼色拦住了他后面的话,怕他口不择言对长者出言不敬折了人家的面子,清了清嗓子,又道:“对了前辈,方才你们下棋的时候我作了首诗险些忘了,我念给你们听。
寒雨连江拟瑶琴,
云棋落弦谱玉音。
正存好梦酣眠意,
却道蓬船无被衾。”
那老人家听了哈哈大笑:“姑娘真是快人快语,江中是比较凉,好在快到岸了!”
萧鸿一听才知自己疏忽了,忙从包袱里摸出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包裹住,暖着她的手:“下次冷了要告诉我,咱又不缺买衣裳的钱。”
其实也不算冷,只是怕睡觉着凉而已,在外什么都不方便,万不能生病。
桓清笑了笑,眼看快到岸又致了一次谢:“今日叨扰了。晚辈虽阅历不深,却也知晓为官不易。顺君命,如民意,守本心,这些事确实值得为官者好好琢磨!“
“人生一世最多不过区区百年,可有功于社稷,亦可得利于自身固然是好,若似老夫这般求全躯尚且不易之人,也只能寄身江海,随波逐流了。”
桓清遥望江面,感慨道:“晚辈诚以为,为一时之利不若为万世之利,方能流芳千古。所谓英雄,当时事亦是身后事,亦不负来世一遭!”
那老者捋着胡子,笑道:“当时事亦是身后事,今朝乐岂非生前乐?身后事只待身后人来品评,与我等有何关系。”
是否名垂青史,并非说人死后是否能有知觉在意,而是生前便已在意身后之名。有人重利,有人重名,这位前辈大概便是都不在意了。
萧鸿静静地听着二人高谈阔论,心中渐生出一丝压抑,这些事他们一个女子一个老人都比他想的高远,他这十几年来是不是……白过了?
“先生既是桃山县人,可知道此地有位名叫王起的儒者?”船已靠岸,桓清掏出钱袋,正要付账,却被老人阻止了。
渡船费不过是他想找人下棋的托词罢了,并不是真的要赚他们的钱,他戴好了箬笠斗篷,冲他们摆了摆手:“原来你们找的是我?既如此便随我回家吧!”
桓清与萧鸿四目相望,各自惊诧了一番。萧鸿并不认识什么王起,但知道她不会毫无缘由地找这老头。他举起纸伞,又用披风遮住身后,将她护了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