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京中传言,明漓公主因文衍侯府落败一事而耽搁了婚事,一时竟无心婚嫁,故出宫于城外寺庙中为国祈福。
而曦宁此时正眯着眸子,安详地坐在柔软的座椅中,手指一卷书瞧着。
锦瑟执着灯走过来,悄悄笑道:“奴婢听娘娘身边的议论,娘娘说了,哪怕胎儿弱些,万不可苦了公主,这女人怀着孩子的时辰,是最禁不起委屈的。才宫里送了冬日里的厚衣裳,娘娘吩咐人将玉西楼的厨子送过来了,这吃食上全看公主的意思。”
曦宁眼睛亮了亮,从前皇后惯着她,也管着她,从不许多吃了点心,这一回,可是能开荤了。她吩咐人备下清粥,一碗火腿鲜笋汤,便心满意足地靠在软垫上小憩。读着书困了便睡,吃饱了便睡。一边困顿着一边叹息:“那混帐东西怎么还不来!”又命锦瑟弹琴予她听。
对于祁恒来说,曦宁这几日安心养胎,舒坦得快把他忘干净了。
他不满地走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强把她抱进怀里,软软的暖暖的胖乎乎的肚子,不顾她瞪他一眼,顿时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
“你来啦!”曦宁慢慢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外下去,这几日日益圆润的小脸贴在他肩膀上,睡得很舒服。
祁恒瞧瞧她的肚子,状若无意,不动声色地发问:“这几日孩子怎么样?”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他的手蠢蠢欲动。“这孩子倒是不闹。”曦宁贴着他蹭了蹭,唇边蔓开一抹冷笑,警告地瞥他一眼。祁恒讪讪地收回了手,沮丧地收回了瞧瞧摸一摸的想法。“祁恒哥哥,你抱着我呀!就当抱着宝宝了。”曦宁笑笑说。祁恒闭上眼睛不想理她。过了一会儿,他重又提起孩子的话题:“再几个月该有胎动了吧?”曦宁身子动了动,终于忍无可忍,冲他发火道:“你又一直问个什么劲儿,一点忙帮不上,倒是安静些!竟添麻烦!”祁恒委屈地撇撇嘴。曦宁稍微平静了些,可心里还是没耐心,“你别说话。”她静静闭上眼睛。祁恒的目光转向别处,过了一会儿,笑了:“不知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曦宁睁开眸子,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淡淡道:“我同母后说好了,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充作皇子教养。”她低下头去轻轻抚摸着小腹,那神态之温柔,看得祁恒有些嫉妒了。他不高兴地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眼看着入了冬,你便一直在这里闷着也不好,我带你出去走走。”“我不想出去。”曦宁简短地说,重新闭目养神。他看她一副不想听的模样,只好不响。都说女人怀了身子是有脾气的,她倒是越发不愿理人了,也更加没耐心了——或者说,不乐意敷衍他了。
早晨,曦宁很早就醒了——这几个月她总是睡不好。她简单梳妆,未施脂粉,走到窗边——皇后知道她的习性,这一所宅院她的屋子正是对着远方的。远处山脉上就是一座有名的寺庙,她听着清晨从那儿传来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她想孩子有佛祖保佑,在这儿出生,一定会平安的。
祁恒向锦瑟问着公主这几日的饮食,锦瑟一一打着,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公主前些日子念着,想寻机会,到山上寺庙去为小殿下求平安符。”祁恒原是不信这些的,他低头笑了笑。倒是没想到她有了孩子,反信神佛了。
曦宁向来不熟于女工的,吩咐下去绣娘给孩子做小衣裳,有几件送过来了。她与祁恒看一看,称赞做工精巧,便放过了。祁恒从身后慢慢搂住她,曦宁眼疾手快地打掉他意图摸上来的那只手,他怯怯地缩回去的时候她满意地笑了。“怎么?”她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舒适,又等了他一眼,“一天天的扰我享清福,哼!”祁恒只好松开手,后退了一步,道:“过几日咱们一起去那边庙里。”“不要。”曦宁慢慢走到一边坐下,将自己安置好了,才懒洋洋地说,“我跟你一起去,算什么呢?”她说着不禁笑了出来。祁恒不高兴,他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生?”结果毫无疑问,又被打出去了。锦瑟都不愿理睬他了!
没了祁恒,曦宁倒是懒洋洋的,越发安详了。每日沿着游廊走一走,罢了喝茶,担心汤水都是现成的,几个嬷嬷都是皇后的心腹。虽然睡得不好,怀孕又受罪,不过终究没白受多余的委屈,耳根子也清净。
不过,下人们倒觉得:公主怀着孩子,越发残暴了,前几日看见一个小厮不喜欢,便命打出去。她正不耐烦着,除了锦瑟浣芸几个亲近的或受宠的,没人敢上去触霉头。不见公主宠爱的成王府公子都遭了训斥么?他们这些下人哪能多说什么!
“为什么?”她听见他问她,步步逼近。浣芸瞧见他那张脸,阴沉沉的,手中提着他那把剑。“你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的,到来问我!”她笑得喘气。他猛地上来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掐着!
每一回,总在她以为他快要杀了她的时候,她就醒了。
总有一天他要找上门来的!
后来,她才渐渐打探到了,朝中势力盘根错杂,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更别提文衍侯府的仇家。因此此事一出,最后阖府竟多数流放了,几个成年的男丁关押在牢里。
有胆子就来找我呀,我要你们做了鬼也怕着我!她深深喘着气心想。来吧。我要的就是你们这些厉鬼缠身。你们这些狗杂种,哪怕你们做了鬼,也别想着我会放过你们!
仇恨的滋味太美了!当她变成一个恶魔的时候,也会带着对仇恨的感激下地狱的!
她眸光一闪,忽然另有了主意。
不知明漓公主在里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能救得了他,是不是也帮过文衍侯府?
只可惜明漓公主眼下一心顾着孩子,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
不过,总会有机会的。
曦宁近来精力减退,不能读那些晦涩高深的书籍,便从市集上买些话本子,命锦瑟念给她听。可那些故事,她又着实不喜,甚至听得恼火。发了几次脾气之后,再没人敢把那些书拿到她面前了。
她偶尔兴致上来了,眯起眼睛,胡诌一篇小文,笑眯眯地拿给祁恒,要他刊刻出来。祁恒一看,什么“父吃喝嫖赌被女子怒杀”,还像模像样地穿插了包公探案;还有甚么“丈夫不听话怎么办?丢了呗”,以及“杀夫正道”,诸如此类种种,他看得无语,奈何曦宁喜欢,甚至集成册子,要他念,他坚决不念。再逐一翻看,见其中竟有一篇“夺了哥哥的皇位以后我权倾天下”,以及一篇混乱的“昏君父皇死后终于天下太平”,其中言语冷毒。正是端端正正的曦宁的笔记。他倒抽一口凉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看你真是疯魔了!这种东西怎么能留下来!”立即将这两篇焚烧,余下的再三检查,确保并无任何僭越及大逆不道之语,才送去秘密刊刻出来。
“只有你们男人,才拿爹当祖宗供着,当成个了不得的东西。”曦宁瞧见他的表情,笑得在床榻上打滚。祁恒盯着那一沓子纸在烛盘中烧成灰烬,才回头轻斥:“你还闹!”“你过来嘛。”曦宁笑够了,朝他伸出手,撒娇似的要他抱着睡。祁恒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胡闹过了,她便安静下来,日复一日地沉默,昏昏倦倦地靠在躺椅上。曦宁命人将一间屋子收拾了,将这一阵子收藏的古籍珍本都摆放进去。她经历越发减退了,一日,祁恒走进来,见她正拿着一支笔,托着脸,半睁着眼,在纸上胡乱涂抹。“怎么这么没精神?”他走过去摸着头的头发,曦宁抬手,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角让他过来,然后懒洋洋地把头靠在他身上。
每日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在吃东西,夜里失眠,白天没精神,从清晨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用过晚膳便梳洗上床了。锦瑟劝了又劝,哄她早上起来喝一碗鸽子汤。闲下来时,祁恒陪着她倒外面走走。
曦宁轻叹了口气,淡淡说:“你们就不能让我清净!”锦瑟小心将大氅披在她肩上,曦宁将衣裳裹了裹,感觉很暖和,于是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抬眸望向窗外。
已经是初冬了,空气中的肃杀十分明显。冷风吹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这么冷。”曦宁嘀咕了一声,园子里的草木一片萧条。她遣下了嬷嬷和侍女,由祁恒搀着慢腾腾地在院子里走。曦宁裹紧了衣服上的帽子,感受着寒冷的空气。
好一会儿,静静地,两人都没有说话。
曦宁没有心思说话的时候,谁也不想理,对谁都是冷冰冰的。走了一会儿,她便嚷嚷着冷,且身子笨重,走累了,想要回去。“再走走吧?”祁恒劝道。曦宁生气,板着脸说:“不要。”这阵子她说一不二,容不得半点异议。“那好吧。”祁恒送她回去,又说:“我走了。反正你也不想要我陪着你。”曦宁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气又恨地转过头去不理他,陷入自己的无精打采中。祁恒望她一眼,起身离开了。
有时候他揣测皇后会是什么想法,没有她的刻意纵容他们走不到这一步。谢皓——她那个儿子、大梁的太子,已经被惯成一个没用的草包了,可曦宁是个女儿。殷家如今位高权重,太子地位稳固,皇后的地位更是稳稳当当的,可她,却没有满足的迹象。
韦贵妃是个美丽的女人,然而笨拙没有心计,只生下一个女儿,全仗着皇帝的放纵和偏爱走到这一日,除了皇帝什么依靠也没有。一旦帝王驾崩,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依皇后的性子,他直觉地感到——她必定大开杀戒。她准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对任何一个人心慈手软、手下留情呢?她对自己的亲生骨血,尚且无情凉薄至斯。
他闭眸沉思谋划,耳边有人唤道:“公子,有给您的书信送来了。”他说:“拿来吧。”心中只有四个字:明年六月。他随即将信焚烧掉了。
“锦瑟,锦瑟。”曦宁躺在榻上轻声唤道,她因虚弱而变得脸色苍白,嘴唇失去了血色。锦瑟急忙行至榻前,低声道:“公主有何吩咐?”她轻轻喘了口气,眼神却是清醒的:“这几日,派人去盯着宫里和成王府,有什么动静便回来向我汇报。”“是。”锦瑟悄声退下了。曦宁轻轻闭上眼睛。她淡淡笑了,哪里会有什么安宁的日子呢?这国家的动乱,与其为之忧虑,不如为之谋。
祁恒心中担心曦宁的安危,想要嘱咐她安心养胎,又怕招致她的怀疑。这一阵子他很少上门去了,他想,下一次去的时候,她会不会埋怨他这么久都没来?她一向会那么说的。如果她真的那样说,这一回,他确实无可辩解。可是,他更怕她什么都不问,那说明她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他必须这样做,他一定要这样做。为此,他宁肯不去见她。
算着月份,本该是渐渐入春的时节生产,可是邻近念下的时节,曦宁身子渐渐不好了,常常腹痛,太医说恐怕要早产,果然,提前了两个多月。三十日的晚上,街上繁华而热闹,吵闹的声音响彻了街道。与此相对的,是冷落的宅院里,孤零零待产的女人。因为极度的痛楚,她咬紧了牙关,出了一身冷酷,却一声不吭。锦瑟忧心地为她擦拭额上的汗水。她喃喃地说:“母后。”浣芸听见了,心里陡然一震,上千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曦宁虚弱地望她一眼,很快又转开了目光。
是个女儿。婴儿又弱又小,不到四斤,哭声微弱,当然,还丑,曦宁看了一眼,不甘心地又看一眼,最终挥挥手命乳娘将孩子抱下去。因是早产,嬷嬷担忧孩子的健康,与太医一刻不停地守着。曦宁很累了,闭眼陷入了睡眠。
“就叫晴儿。”皇后逗弄着婴儿,笑道,“将这孩子送去京中那宅子里,曦宁要过去看也方便。”这样孩子被送往了别处。曦宁醒来后听说孩子被送往别处,心里一颤,抿紧了唇。
“公主在月子里呢,不便走动,我去把孩子抱来。”浣芸说这是公主的吩咐,进城将孩子抱出来,不过几日不见,她稍微胖些了,懒懒闭着眼,同她母亲倒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浣芸对小孩实在喜爱,今见这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奶娃娃,爱不释手。她将孩子抱给曦宁看,满以为会得到曦宁地夸奖,谁知曦宁只是舒了一口气,她见孩子不似出生时丑陋,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她淡淡道:“下去给乳母照看着。”曦宁这般态度,浣芸笑容就是一僵。浣芸不甘心地看她一眼,见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又懒洋洋地倚着长椅半睡下了,便认命地抱着孩子去给乳母看。
祁恒得了消息,已经是几日后了。他进门来,问:“孩子呢?”曦宁这几日精神好些了,她并没装扮,只松散着头发,坐在桌案前写字。瞧见他来,淡淡道:“已经带去妥当的地方了。”祁恒忽然神色一冷,走到她面前:“是皇后的主意么?”曦宁停下笔,抬眼看她,一双眼睛似初春冰雪消融后清澈的溪流,忽然,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质问她,便沉默下来,抬手想要靠近她,却被她微微朝后一退,她眸里待着审视的神色。
他慢慢收回了手,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我为你这么对母后,还不够吗?”她说。祁恒漠然片刻,抬手用力将她圈进怀里:“是我不好。”他说。曦宁靠在他怀里,冷冷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