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雨
晚膳时分,沈辰翰同往日一般踏入咸福宫,赫连皇后早已在门口等候,她脸上带着笑意,眸底一片柔和。
天色阴沉,偶尔刮过凉风,晟帝脱下外袍罩在皇后身上:“不是说过了让你不要在外面等,今日这般冷,着凉了怎么办?”
赫连皇后笑了笑,语调轻柔熟稔:“习惯了。”
俩人携手走进殿中,桌上早已摆好饭菜,刚坐下两侧侍女便端来净手的水,晟帝抬起手,似是感叹:“ 依稀记得前些年刚走到这咸福宫门口便能听见长明的笑声,一转眼他竟都到了成家的年纪。”
“是啊,昱儿都长大了。”赫连皇后垂下眼眸,敛去其中情绪。
昱儿初来到她身边时才四岁,彼时她刚失去腹中胎儿,太医说她今后不再有子嗣,昱儿便成为了她唯一的牵挂。
赫连皇后待他如视己出,母子二人感情颇深,可惜沈昱十岁时被害中毒,幕后主使寻查多年至今未果,沈昱性情突变,赫连皇后又心存愧疚,母子之情不似从前。
“他三年前不告而别,臣妾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好在他回来了,现如今又要成家,自有人会管着他,臣妾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下了。”
沈辰翰笑了笑,拿过筷子:“朕早就和你说过了,长明这孩子做事有分寸,他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啊,就放宽心吧。”
赫连皇后静默些许,轻声道:“臣妾明白,可殿下您也清楚,昱儿的身体状况不容马虎。”
“长明这些年确实受苦了,好在他外出这两年遇到了那位精通各种毒药解毒之法的神医,替他解开了这缠绕他十多年的毒,眼下他身体逐渐好转,将来定能在朝廷谋得一席之位。”
“昱儿身上的毒解开了?”赫连皇后满是震惊。
晟帝疑惑,放下筷子:“他回来一年多了,没和你说过?”
赫连皇后摇了摇头:“他来见我的次数不多,从未说过这事。”
“这孩子……”晟帝替他解释了一句:“许是刚回来事情颇多,接着又发生南桑这些事,忙着忙着他就忘了和你说。”
“或许吧。”
皇后静静地凝视着一处,双手紧紧地交握,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试图压抑住内心的失落。
她勉强挤出笑容,拿起筷子给晟帝夹了菜肴:“只要昱儿平安就好,其他的都没什么。”
晟帝用完晚膳因要处理公务便先离开,赫连皇后起身走到门口,她抬头看着院中的方寸旻天,厚重的云层慢慢移动遮住最后一丝天光,光线消散只剩一片沉闷的灰色。
许久,她开口,清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今夜似乎有雨。”
浣碧将她身上晟帝的外袍取下,替她换上别的,回答道:“是的,今早钦天监监正推测天相就已算得今夜有雨。”
“那后日大婚可会受到影响?”
浣碧摇头:“不会。”
“嗯。”她收回目光,眸中意味不明。
——
夜色朦胧,无月无光,府门内灯火通明,红色灯笼高高悬挂,一步一光亮,绿树交错百花初绽,妆点得遍布红绸锦色,房檐廊角披上胭脂色纱幔,无风时静静垂落。
乌云遮蔽的夜空,月亮悄然露出身影。
月光乍现,整个府邸染上一层灰白色的光,沈昱坐在听雨轩那棵桃树下,静静地靠在摇椅上目无焦距地盯着不远处。
月光落在他身上,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眉眼疏朗,远处的火烛在他眼中映出光彩,直挺的鼻梁,侧脸轮廓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他紧抿着唇,冷峻如冰。
桌上的茶水早已放凉,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月亮被遮住,院中刮过一阵冷风,长廊红色纱幔摇曳,沉寂的眸子掀起了波澜。
徐福急匆匆走了过来:“哎呦,殿下,这都快要下雨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沈昱直起身子,看着他笑了笑:“想事情罢了。
“你快别想了。”徐福绕道桌前收拾杯盏:“快回屋歇息吧,一会儿下雨可别给你淋湿了。你又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子,后日就是你和永宁公主的大婚,要是淋了雨那可就麻烦了。”
话刚说完,偌大的雨滴顺势掉落。
徐福顾不上收拾东西,急忙催促:“殿下,你快回屋去啊。”
沈昱叹气,漫不经心起身:“行,回屋歇息。”
这场雨来得很是急促,雨滴从天而降砸落地面四处飞溅,武定大街上,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渐渐湿润,石板缝隙间的斑驳青苔挂上雨珠,雨水滴落两侧屋顶,顺着层层叠叠的灰黑色瓦片留下,落在门前石阶,片刻,水流汇聚冲刷而过。
天光大亮,一个暴雷猛地炸响,狂风卷起雨丝四处拍打,商铺早已关上店门,只剩窗户缝隙间透出的微弱烛光,电闪雷鸣间,路上有两人踏雨疾行,随后又紧急停驻商铺门口。
“公主,你没事吧?”两人躲好之后,南星紧张地询问道。
司柠摇了摇头,可唇色惨白明显没那么好。
南星担忧地看着她,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艰辛困难将自己弄得这般境地也要执意出宫?
知道玉佩的主人是燕王后,司柠便一直恳求带她出宫。
“公主,你现在还病着,经不起这么折腾。”
司柠不听,拉着她的手:“南星,我只是想要去确认一件事,我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不行。”南星拒绝,同她好声商量:“公主,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说好吗?”
“我一定要出宫!”司柠态度异常强硬。
“公主……”南星依旧想要劝阻她,可司柠仅用了一句话就让她沉默下来,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说:“他没有死。”
司柠眼眶泛红,渐渐蓄满了泪水,说完这句话,像是抽离一般,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重重的滴落,让本在病中的她越发楚楚可怜。
“我现在就想见到他。”
印象中她在旁人面前似乎一直保持着开心快乐的状态,将所有的负面情绪留在观星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点一点慢慢消化。
除了那次在观星台醉酒,南星没见她在其他人面前哭过。
就好像,她不该如此。
南星最终还是松口答应了她,也怪她当初抖机灵发现了未经允许且不被人发现就能出宫的方法,还曾信誓旦旦的承诺司柠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
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暴雨急迅而来又匆匆离去,雨势渐缓只剩淅沥雨丝,两人这次深夜出逃,行色匆匆并没有带伞,雨势转小,司柠便不顾劝阻继续踏雨前行。
她一手挡在额前,防止被风吹动的雨丝迷乱眼睛,另一只手托着早已淋湿沉重得滴水的衣裙,心外无物不管不顾的向着一个方向奔跑。
路上,细小水流缓缓,凹陷处积有水塘,她无意踩过,水花飞溅,映在潮湿裙摆,渗开的痕迹像百花谷院中那株藤本蔓生月季绽放又凋零的第一朵花。
“少爷,你看雨中那姑娘像不像上次邀月酒肆那个小美人?”酒楼门口一个身形矮小的家仆拍了拍身侧正烦躁的崔子奕。
楼船一案,郭帆死,郭旭、严淮序入狱,仅留一个崔子奕逍遥法外。
尹川正多次上报重查陆令安一案,皆被上头压了下来,为转移注意力还给他增派了许多案子,这其中恐怕不止忌惮崔太尉那么简单。
更何况这种敏感时刻,崔子奕还敢狂妄的混迹各大酒肆,摆明了官府不敢拿他怎么样。
由于暴雨,准备回家的崔子奕只能被迫停留在门口等候,酒肆小厮路过时无意撞到他,眼下正被他拉着衣领教训。
闻言,崔子奕顺着家仆指的方向随意扫了眼。
他皱了皱眉头,推开酒肆小厮,往外走了两步细看,雨雾中有些迷人肯定道:“是她。”
“快给我拦住她。”
崔府家仆拿着高额的月钱,听命于崔子奕,他让干嘛自然就会干嘛,现下想都没想就冲到雨中。
细雨依旧,雨水迷入眼睛,司柠被突然冒出的几人挡住去路,起初还有些不解,直到看见后头慢慢悠悠撑伞走来的崔子奕。
南星快速跑来挡在她身前,若他们再敢对公主做出不利之事,她会毫不犹豫拔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
走到跟前,崔子奕一把抢过伞,推开为他撑伞的那个家仆,大骂:“会不会撑伞?把我淋湿了不知道?”他甩了甩稍稍湿润的衣袖,随意指了个人:“你,过来给我撑伞。”
摆好了谱,他看向司柠扯开了一丝笑,话语轻挑:“小美人,好久不见。”
司柠脸上满是不耐烦,冷声道:“滚开。”
崔子奕不怒反笑,笑得极为恶心,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被南星掏出的匕首吓了回去:“别生气嘛,小美人,多日不见,怎么沦落到这个样子?”
他把伞往两人的方向递来,虚情假意:“要不要过来和我撑个伞?要是淋坏了我会心疼的。”
“少爷,她是燕王的人。”家仆心有担忧,低声提醒了一句。
“是又怎样?”崔子奕刻意提高声音:“人家燕王殿下后日就要与南桑公主成婚,小美人,你还不如跟了我。”
司柠身子本来就不舒服,此刻越发烦躁,她眉心紧蹙瞪着他,眼眸森然,沉声警告:“我再说一次,滚开。”
崔子奕收起脸上的笑,露出原本面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
“南星!”
司柠不再听他废话。
雨还在下,一阵疏,一阵密;窄巷里,银色光亮闪过,细流染上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