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纹裂
邀月酒肆今日不纳客,此消息一出,来人皆败兴而归。
门口停留的客人逮住小二质问:“这是为何?方才不还开门迎客了。”
“不知道,我就是个听命办事的,老板娘说什么我就干什么,大家就别再为难我了。”小二撇开客人匆匆逃离回酒肆。
他前脚刚关上店门,明月便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稍稍停驻,清冽的眼眸看着正坐在前厅中央的那人,片刻,轻扯起嘴角:“不知燕王殿下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翎冉站在他身后,闻言侧眸看了她一眼,停留不过一瞬,握住刀柄的手再次背到身后,面容恢复冷漠。
沈昱没回头,目光落在桌面,开门见山:“有一事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来此解惑。”
明月讪笑,她款款走来坐到沈昱对面:“若是与楼船那案子有关,只怕我也解不了这个惑。”
沈昱抬眸看着她,语调极缓,带着试探意味:“不知您可认识宁月。”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明月嘴角笑意微僵,很快又调整回来,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不认识。”
沈昱了然,轻描淡写扯开话题:“我听闻云栀曾是邀月酒肆的琵琶乐师?”
明月抬手轻触耳边的珠花,语气从容不迫:“是。”
“据我所知那段时间严淮序是邀月酒肆的常客,所以……严淮序和云栀是什么关系?”
云栀只在邀月酒肆待过四个月,而那段时间同样善弹琵琶的严淮序经常出入酒肆,后来云栀与家里断绝来往嫁给陆令安离开了酒肆,严淮序也就没再出现过,直到半年前他与崔子奕一伙人结识才再次出现在这里。
严淮序与崔子奕无怨无仇,可他却想致他于死地,想来应该与上元节这伙人侵犯云栀有关。
明月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看他:“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我又怎会知道?”
沈昱眼神示意翎冉,她从袖袋中拿出绿松石耳饰放到明月身前:“这耳饰由和阳巷薛氏银铺所制,上个月您以邀月酒肆的名义定了三十四对,可酒肆只有三十三名乐师,而这多出来的一对属于这只耳链的主人,云苒。”
明月随意拾起桌上的耳链,随意晃了下垂落的绿松石:“耳饰而已,大街上相同的多了去了。”
翎冉再次拿出东西交给她:“这是羽瑶与云苒的往来信件,在云苒的住所发现的。信中提到酒肆老板也就是您让羽瑶告假,然后云苒借机顶替。”
明月乃至邀月酒肆上下都事先知道内情,甚至还助力云苒刺杀郭帆,若要细细追究每个人都逃不掉。
而明月对此却毫不在意,她对上两人的目光,嗓音清淡冷静:“所以呢?”
沈昱一言不发,两人眸光相撞静静地对峙着,许久,他再次阐明:“楼船事件已经结案,我们此次前来只想知道一件事,严淮序认不认识云栀?”
“认识。”明月语气随意,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认识。”
“这是何意?”
明月起身随意走了两步,她抬头看着楼上一个正对前厅的位置,徐徐而言:“严淮序妙解音律就一定要和云栀有关系吗?我这酒肆的乐师可都是平阳一顶一的才子佳人。”
沈昱停顿一阵,低低地唤出另外一个名字:“陆令安。”
酒肆乐师大都技艺高超,云栀在其中不算突出,严淮序来酒肆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钦慕云栀的书生陆令安。
严淮序除了善音律还善清谈,陆令安一介穷苦书生能够在平阳谋得一席之地,靠的便是他那高超的驳辩技巧,他对于这些不切实际的谈论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时常让对方无法反驳。
听闻二人曾对老庄见解有过详谈,严淮序为主,陆令安为客,二人互相质疑对答,往返难休。那次之后二人没再有往来,都说两人关系不好,其实不然。
陆令安钦慕云栀时常呆在邀月酒肆,严淮序随他而来为的是有机会再次详谈。
后来严淮序病情加重,同老师处默名士前往净香山修养了一段时间,再回来之时好友陆令安已惨死狱中。
“他一开始就是为了替陆令安报仇,所以他下毒之人是崔子奕而不是侵犯云栀的郭帆,这么一说陆令安无故惨死是崔子奕所为。”沈昱微微偏头,思绪不断。
至少现在不用担心严淮序会寻死,大仇未报崔子奕还逍遥法外,他定会努力活着。
明月偏过头来,好整以暇看着他,眸色晦暗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悲痛,意味不明道:“挺聪明的,不枉他死也要护住你。”
沈昱惊愕,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垂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发抖。
她口中的那人自然不可能是陆令安,这世上只有一人曾因为护他而死。
——
皇城上下都装扮上了鲜艳的红色,邀月宫增派了许多宫女,来来往往热闹非凡,院中财宝堆砌,嬷嬷紧密清点着,口中念出一个个含金带玉的昂贵物件,多数都是这些日子司柠受到的赏赐以及各宫妃嫔送来的礼物。
此刻都被一一装箱打包,静等运到宫外。
距离两国钦天监监正共同推测的黄道吉日只剩两日,司柠却在昨日无故染上了风寒,好在终于送走了掌教姑姑,她精疲力尽平躺在床上,安逸地闭上眼睛。
好累!
“南星,我想喝酒。”她用略微发哑的嗓子哀嚎了一句。
南星当下便跑到桌子前给她倒了杯水:“酒你肯定是喝不到,要不你喝杯水润润嗓子吧。”
司柠认命,撑起身子抿了口水:“再过两天出了宫,我一定要喝个够。”
“对了。”司柠放下水杯,满脸期待的看向南星:“你打听清楚了吗?那老妖婆为什么这么恨我?”
从意识到掌教姑姑有意无意惩罚自己开始,司柠就觉得其中一定有猫腻。且不说她刚来大晟二人从未见过,无怨无仇;她堂堂一国公主,老妖婆竟毫不畏惧接二连三鞭打。
“打听清楚了。”
南星放低了声音,轻声贴近她:“老妖婆背后有舒夫人撑腰。”
“舒夫人?”
“对。”南星紧跟着和她解释:“舒夫人是秦王沈均的生母,她的哥哥舒佑是当朝中书令。”
“所以那老妖婆是受了舒夫人的指使?”司柠鬼鬼祟祟也学着她放低声音。
“有可能,我听说这秦王沈均和燕王沈昱从小就不对付,舒夫人作为秦王的生母,自然是站在他那一方。而公主你又要嫁给燕王殿下,舒夫人自然是要给你些教训。”
“……”
“不过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南星又道。
“什么?”
南星坐到床榻上,一脸认真的盯着她:“你还记不记得刚入这晟宫那会儿,你四处闲逛时放走了一只笼子里的山雀。”
司柠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只……”
“那只山雀不会是那老妖婆的吧?”司柠一脸不敢相信。
“嗯。”
“……”
司柠紧抿住嘴,笑不出来,脑袋更晕了,很显然这个理由更充分。
南星扯出她手中的杯盏,怕她一怒之下捏个稀碎,顺带贴心地推了她一把好让她接着躺平。
“唉~”司柠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顺势翻了个身。
南星起身将杯盏放回桌上,安抚了句:“公主,都过去了,该挨的打也早就打完了,现在后悔也都来不及了。”
“我没后悔。”司柠倔强地撑起身子,有一言不吐不快:“那老妖婆是不是没长脑子?山雀要是关在笼子里不出半个月必死,就她还能当掌教,怪不得教那么差。”
门口传来声响,南星连忙让她噤声:“来人了,先别说话。”
紧接着房门被敲响:“司柠,你在里面吗?”
“上古公主。”南星给她做了个口型。
司柠点头,清了清嗓子:“在的,忱音你有事吗?我昨夜染了风寒,不太方便见你……”
话还没说完,沈忱音便推门走了进来:“司柠,你没事吧?”
司柠朝她笑了笑,连忙制止她走近:“你别靠太近,染了病气不好。”
“无碍。”
沈忱音不管不顾坐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吃药了吗?太医可有来看过了?”
“吃了,太医也来看过了。”
“身体可还有不适?”
“没了,今天好多了。”
“后天就是婚典了,你现在生了病到时候可怎么办啊?”沈忱音担忧地蹙起眉头,此次婚典涉及两国,仪式空前盛大,程序繁杂琐碎,她这身体状态怎么承受的住。
司柠拍了拍她的手:“忱音,你别担心,我只是染了风寒而已,今晚睡一觉就好了。”
“是吗?”忱音给她掩了掩被子:“那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要喝水吗?”
“不用,南星刚刚让我喝过了。”司柠推拒。
忱音依旧不放心的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过来:“还是要多喝水,病好的才快。”
司柠听话地喝了水。
“公主!”院中清点物品的嬷嬷走了进来,瞧见沈忱音又行了个礼:“上古公主。”
“免礼。”
司柠看着她:“嬷嬷,您有什么事吗?”
嬷嬷将揣在手中的云纹玉佩递到身前:“这是方才清点东西的时候在箱底发现的,没有任何记录,所以想要来问问公主,这是不是您的玉佩?”
南星虽不动声色,但司柠若再无反应,她便会冲上前将玉佩拿走。
这枚玉佩她见过很多次,司柠每次看见它情绪都会低落很久,像是想起了一些让她很伤心的过往,哪怕原本是在很开心的状态,她的情绪都能快速由晴转阴。
司柠是个很爱笑的姑娘,遇到任何事情她都能积极坦然的面对,除了这个玉佩,或许和玉佩的主人有关,但是南星跟在她身边一年多,没见她跟谁提起过入宫前的那段往事。
她其实许久没见过这枚玉佩了,当初最后一瓶桃花酒喝完司柠在观星台放声痛哭,将自己折磨到卧床养病半个多月,病好之后她就没见司柠拿出过这枚玉佩。
原以为是丢了,没想到被她藏在箱底,阴差阳错之下带到了大晟。
司柠瞧清玉佩,眸光瞬暗,可她依旧轻扯起嘴角:“这是我的,劳烦嬷嬷您帮我放回那个箱子吧。”
既然已经选择了放下,就不应该再有留恋。
“好。”嬷嬷说着就要收起玉佩离开。
“这玉佩……”沈忱音盯着看了许久,她叫住嬷嬷:“能给我看看吗?”
司柠点头应允。
沈忱音接过手,方才隔得太远只觉得有些眼熟,现在细看几乎就可以确定:“这不是四哥的玉佩吗。”
司柠抬眼,紧盯着她,口中轻声呢喃:“四哥?”
“没错。”沈忱音又确认了一番:“这就是四哥的玉佩。”
她指了指纹路中的裂痕:“这个痕迹还是当初四哥为了救我摔出来的,我不可能会记错。”
这玉佩是他的。
司柠思绪凌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跳动,微微颤抖的嘴角透露着喜悦和不安。
“沈昱。”
“果然是你。”
相较于心如刀割的失去,重获时的喜极而泣更让人心绪翻涌。如同穿越漫长的黑夜后,曙光乍现,期间所有的磨难苦楚都不值一提,这一切的煎熬与挣扎都为了这一刻。
还好,
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