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银丝
“尹川正,你把小爷我当犯人呢?”
堂堂谢小将军被他反手折腕,刀柄戳着腰脊挟持回到酒肆,出现这场面怪不得尹川正,方才谢南潇闹腾说要回去审问那莫名出现的男子,他倔得跟牛一样拉都拉不住,尹川正只能采取些强制手段了。
他倒也反抗过,只可惜尹川正这廷尉少卿的位置是他实打实一步步上来的,捉拿犯人特别有一手,饶是谢南潇这样常年习武之人也难在他手下逃脱。
酒坊的乐师携琴路过,看向谢南潇的眼神很是微妙,鄙夷的同时带着些许惋惜,很显然,在她们眼里这是一个皮囊姣好却恶贯满盈的坏人。
见状,谢南潇羞愧地撇开头,他恶狠狠地瞪了尹川正一眼,威胁道:“松手。”
“……”
“你过分了啊,我是来陪你查案的,不是你要抓的罪犯!”
尹川正撤了点力道,谢南潇很快便挣脱开来,他握紧拳头反身偷袭,岂料尹川正早已看破他的意图,先一步往后退去。
这一拳……落空了……
谢小将军尴尬地笑了笑:“我……活动活动身子。”
——
楼船所停河埠由邀月酒肆延展至武州川水的回廊而设,为的便是来往游船商客来此饮酒时有处可靠。
武州川水舒缓流过与水中的支柱相撞,细细波晕绽开映出一黑一白,两人下了船踏上廊道,凌于水面的木制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廊道狭窄恰够二人并肩,司柠走在沈昱身侧喋喋不休地询问案件情况,她问道什么他便答什么。
“有一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司柠侧头问他。
沈昱停下脚步,静候。
“寻常商铺酒楼出了这种事定是暂歇不纳客,可这邀月酒肆不仅事发后一日就开业迎客,甚至能将这楼船案撇得干干净净,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楼船非酒肆所有,郭帆死时楼船航行在江上并非在酒肆,某种意义上,这案子确实与酒肆无关。”
司柠摇头,不自觉地咬手指,她不这样觉得:“那日除了你我,那几人还有他们的家仆之外还有酒肆的乐师……”
“乐师!”司柠稍顿,拿出腰封中的耳环:“这会不会是……”
沈昱使了个眼色,司柠了然没再说话。
“客官,您怎么跑这里来了?”迎她的小二寻觅而来,他小心翼翼道:“菜都上齐了,您是现在回去吃还是等会儿再吃?”
“哦。”司柠甩着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参观参观,菜都上了啊,那行,我这就回去。”
酒肆三楼厢房的窗户敞开了小缝隙,南星鬼鬼祟祟观望着,瞧清司柠身边那人的面容:“怎么又是他?”疑惑不到一瞬:“看这情况,公主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放心的关上窗,坐回桌前啃她吃了一半的鸡腿。
——
城郊十里处,被大雨冲塌的驿道刚修建完善,车队人马陆续经过。
有人惊叫了声:“你们快看,那树上是不是吊着人?”
——
司柠从进来、落座、再到现在拿起筷子吃饭,总能感觉有道目光盯着她,那目光阴冷不怀好意让她浑身不舒服,再奢华的佳肴放在嘴里都如同蜡片难以下咽。
“你老看我干嘛?”司柠忍无可忍放下碗筷质问对面那人。
目的达成,谢南潇慢悠悠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怎么?心虚?”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自家妹妹出了事整日以泪洗面,你这当哥哥的竟还有心思在这寻欢作乐,那最疼爱的妹妹对你而言也不过如此嘛!”
尹川正桌下的腿不动声色踹了他一脚,少说两句。
“寻欢作乐?”司柠疑惑,她侧头看向沈昱,她干什么了?不就帮着查案怎么就变成寻欢作乐了?
沈昱提醒她:“耳饰。”
司柠回来时瞧见几名乐师在二楼休憩聊天,她便趁此上去打探了些情况,谁曾想她这般行径落谢南潇眼里竟成了风流之事。
她一阵无语,冷声暗讽:“心里脏看什么都脏。”
“说谁呢?”谢南潇不乐意。
司柠反呛回去:“说你呢。”
“你……”眼看着谢南潇要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尹川正又踹了他一脚,力道比上次加重了些。
谢南潇吃痛,紧皱着脸捂住腿:“你老踹我干嘛?”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
瞎讲究。
司柠将耳饰递到尹川正桌前:“这个是我方才在床榻下找到的,我问过了,酒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统一准备乐师和舞姬的衣服饰品,这耳饰是酒肆上个月才购买的,一人只有一对,没听说有谁遗失。”
“床榻下。”尹川正拿起桌上的耳饰,拧银丝耳链,末端镶嵌着一颗绿松石。
谢南潇挑了挑眉,一脸不屑:“这有什么的,云苒扮作乐师自然就有一样的耳饰。”他吊儿郎当地晃着腿,突然一顿,震愕地起身:“我懂了。”
另外三人抬眸看着他。
谢南潇压低了声音:“我们之前不是搞不清楚云苒是怎么从楼船逃离的吗?”他指了指尹川正手中的耳链:“这不就能解释这个疑问了。”
郭帆身死大家都以为云苒跳窗逃离,可武州川水夜晚寒凉,水流表面平缓底层却异常湍急,她若真在行船期间跳江,恐怕九死一生。现如今在床榻下寻得耳饰,基本可以猜测云苒并没有事先逃离,而是躲在了床榻下,等到楼船停岸,她才从窗户跃下悄然离开。
邀月酒肆延展而出的回廊正好给她提供了藏匿之处,她大可以在水下扶着支柱一路回到岸边。
“也不应该啊。”谢南潇困惑地坐了下来:“楼船靠岸前后,几乎所有人都在甲板,不可能没有人听见落水声。”
“那日落水的可不止她一个。”沈昱神色冷静,却道出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郭旭。
准确地说是被崔子奕踹下船闹出了巨大动静的郭旭。
“她肯定有同伙,甚至还不止一个。”尹川正断定。
“对了。”谢南潇看向沈昱:“一直想问你来着,老是忘了,你那日抱着他妹去乌篷船的时候那船内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
司柠伸手去拿汤匙,动作微顿。
沈昱摇头:“没有。”他当时没关注那么多。
“没有吗?”谢南潇又侧头盯着司柠,语气很是不友好:“你妹妹身边的那个侍女有没有接触些什么江湖人士?”
“没有啊。”司柠心不在焉地饮了口汤:“她一个小姑娘能接触些什么江湖人士。”
“真没有?”谢南潇满是质疑。
她毫不示弱对上他的目光,声音笃定:“没有。”
“那就奇怪了。”
“为什么这么问?”沈昱语气随意。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谢南潇直言:“就我登上那船时总感觉篷子里面有人,当时那姑娘又不让我进去坐,我便怀疑了几分。”
“没事,应该是我多虑了。”他接着道。
沈昱不动声色地看向司柠,她捧着碗喝汤,汤匙舀起其中却无汤,但她毫无察觉依旧递到嘴边;他收回目光,眼底浮现一抹浅笑。
——
“花朝节你为何告假?”尹川正抱着鸣风刀,冷脸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询问羽瑶,那名箜篌乐师。
羽瑶垂着头,低声回答:“那日我突然间身子不舒服,这才告假回家休息。”
“身子不舒服?”尹川正接着问,态度强硬:“为何不舒服?有谁能替你作证?”
羽瑶头垂得更低,面色泛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这很不好回答吗?”
司柠一直关注着两人,眼见着那姑娘脸色越发难看,她忍不住开口唤了声:“尹兄!”尹川正转过头看着她,神色有些不耐烦,司柠一颤急忙将锅甩给沈昱:“那个……他有话要和你说。”
她回过头对上沈昱疑惑的目光,强装淡定地冲他微微一笑:“你肯定有话要对他说。”
尹川正果真走了过来,不解地看着他:“你要说什么?”
沈昱瞧着司柠勾了勾唇,眉眼多出几分柔软缱绻,好整以暇看着她:“是啊,我要说什么来着?”
司柠不敢去看他,起身径直走向羽瑶:“我去看看她什么情况。”
快速逃离。
沈昱无奈笑了笑,看着尹川正耸了耸肩。
“……”
“你没事吧?”司柠走到羽瑶身前。
羽瑶依旧有些紧张,一动不敢动:“没事,多谢公子关心。”
司柠想要安抚她,一心急便去握她的手,羽瑶受到惊吓往后退了两步:“公子,还请自重。”
“不……不是。”司柠急忙摆手撇清误会,她轻声说了句:“其实我是女子。”为了打消她的怀疑,司柠特意撕开胡子让她瞧。
羽瑶愣愣的看着她,因为难以置信而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见她逐渐放松下来,司柠才开口问道:“你那日是因为来月事身体不舒服所以才告的假吧?”
“嗯。”羽瑶点头。
方才尹川正询问她,她迟迟没有作答,司柠便猜到是此。
“那你可认识花朝节替你表演的那名乐师?”
她摇头:“不认识,只听说我离开后有人推荐她来的。”
“那你知道推荐她来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
“好吧。”司柠默不作声地压了压胡子,方才那么一扯,感觉胡子不似之前那般帖合,看来要找南星重新弄一个了。
谢南潇从外面回来,眼看着司柠又凑到人家姑娘面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坐回椅子上颇为嫌弃地发问:“我们真要带上那家伙?”
“嗯。”沈昱唇边笑意未散。
“不是,为啥?就因为他是你那心上人的哥哥?”
沈昱也没否认,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她说她想要查案。”
???
谢南潇满脸不敢置信,默默地抬手扇了自己一掌,很疼,不是在做梦。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毫无底线了?”谢南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撞了下旁边的尹川正:“尹安,你也不管管?就任着他这么胡来?”
“不是……我怎么管?”人家夫妻俩的事情我管什么?
“再说了,她确实也帮到了我们。”尹川正拿出耳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不就是她找到的。”
“不就找了个破耳链有什么了不起的。”
“确实了不起啊。”尹川正将耳饰收起,故意膈应他:“毕竟我们进进出出那么多次都没有发现。”
“切”谢南潇不屑。
“她们人呢?哪里去了?”尹川正一直背对着,这会儿一回头两人都不见了。
谢南潇阴阳怪气道:“谁知道呢?可能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偷偷跑回家了吧。”
“……”也不知这人哪来这么大的气。
小二端来壶茶,沈昱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你们老板为何迟迟不露面?”
“对啊,刚刚那人不是去叫了吗?怎么还不回来?”谢南潇应和了一句。
这小二便是方才唤司柠那一个,不太清楚情况只能说些场面话,他替三人斟好茶:“老板娘应是在梳妆打扮,各位客官还请稍等些片刻。”
等小二离开,尹川正开口说了句:“有点怪。”
“是有点怪。”沈昱两指捏住茶盏,茶水的高温浸入紫砂,指尖传来温热,他问:“关于这个明月,你们了解多少?”
说到这,谢南潇可就有话要说了:“这明月之前是太乐署名噪一时的舞姬,无病无错还未到年纪便被遣出了宫,此后便没人见过她,听闻她嫁了位富商,不过那富商神秘得很,这么多年过去无人查到他的身份。再后来就是三年前,一夕之间邀月酒肆的老板变成了明月,有人说那富商把她休了,也有人说是那富商死了。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也不知道哪个能信哪个不能信。”
“太乐署怎会这么轻易放人?”
京都太乐署由太常寺主管,为演奏雅乐雅舞举国上下挑选舞人,选拔及其严苛;能被太乐署挑中培养的都是一等一的舞者,也因为此舞人未至三十太乐署绝不会放人。
“肯定有人在暗中助她,不然太乐署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就算她能提前出来,肯定也是缺胳膊少腿。”谢南潇曾经目睹过太乐署惩罚犯错误的舞人,那可谓是一个惨绝人寰,比起廷尉好不到哪里。
“之前翻到过一个卷宗,不记得是哪个案子,反正里面有提到她,她好像是南桑人。”尹川正道。
“南桑?”沈昱不可置信。
“嗯。”
“你们在说什么呢?”司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身后,她突然出声,倒是吓了这几个深陷思绪中的人一跳。
谢南潇眸色阴沉,语气不快:“你干嘛去了?”
司柠接过沈昱倒的茶轻抿了口,斜眼瞟他:“你管那么多干嘛?”
“……”
尹川正拍了拍他肩膀,衷心劝告:“少说话。”
“各位久等了。”
楼梯处缓缓走下一女子,一身红色罗裙飘曳,明丽绝伦,腰间用金丝薄烟罗织一个蝴蝶结,肤如凝脂,红唇若樱,脸上略施粉黛,眉梢眼角稍带岁月留痕却也因此独添一番韵味。她看起来倒不似名字那般清冷,她像是太阳照耀下的白月,热烈藏住了冷漠。
四人望去皆是一惊,惊艳于她名绝倾城的容貌,而司柠更多的是惊讶。
这个人这张脸与百花谷书房画中之人有七八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