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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 葛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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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充《論衡》出入儒墨,陸機《文賦》商榷辭藻,至若揚仲任之餘波,接士衡之緒論,熟諳文學之源流,不爲儒教所拘束,用能當兹南渡之始,發爲崇閎之論,此則葛洪一人而已。《晉書》本傳稱洪博聞深洽,江左絶倫,著述篇章,富於班馬,又精辯玄賾,析理入微。其言良有以也。

    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少以儒學知名,惠帝時,吴興太守徵爲將兵都尉,元帝爲丞相,辟爲掾,咸和初,求爲勾漏令,行至廣州,刺史鄧嶽留不聽去,卒時年八十一。所著自詩賦方技外,有《抱朴子》一百一十六篇。《自叙》云:“其《内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却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然《全晉文》有《抱朴子内篇》逸文若干條,所述不盡言鬼神方藥事,疑其間又有舛奪,莫得而明也。

    稚川之説,遠宗《論衡》,《抱朴子》逸文有云:

    王充所作《論衡》,此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嘗到江東見之,歎爲高文,度越諸子,恒愛玩而獨秘之。及還中國,諸儒覺其談論更遠,嫌得異書,搜求其帳中,至隱處果得《論衡》,捉取數卷將去。伯喈曰:“惟與爾共之,勿廣也。” [1]

    《外篇·喻蔽》篇推王充爲冠倫大才。同門魯生設爲三難:(一)王充著書兼箱累帙,(二)屬辭比義,又不盡美,(三)乍出乍入,或儒或墨。葛洪答之以(一)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賢,徒見述作之品,未聞多少之限也。(二)諸侯訪政,弟子問仁,仲尼答之,人人異辭,蓋因事托規,隨時所急,豈可詣者逐一,道如齊楚而不改路。(三)數千萬言,雖有不豔之辭,事義高遠,足相掩也。

    逸文之中論及陸機者亦有二條:

    嵇君道問二陸優劣,抱朴子曰:“吾見二陸之文百餘卷,似未盡也。朱淮南嘗言‘二陸重規沓矩,無多少也’。一手之中,不無利鈍,方之他人,若江漢之與潢汙,及其精處,妙絶漢魏之人也。”

    陸君之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吾生之不别陸文,猶侏儒測海,非所長也。却後數百年,若有幹跡如二陸,猶比肩也,不謂疏矣。

    觀上三條,洪之推重仲任、士衡者可見。考其説所出,蓋有二源。其一出於《論衡》,故有今實勝古之説。其一出於《文賦》,故有文非餘事之論 [2] 。

    或者謂洪之論,尊子書而忽文藝,此言未碻。《尚博》篇所稱,以詩賦淺近之細文,與深厚富博之子書對比,其間勝負,固無待言。洪之重視文字,在《尚博》篇中即可舉證,無待他求。至於重視子書,此自爲魏晉以來風氣使然,故徐幹著《中論》二十餘篇,曹丕許以不朽,稱爲“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抱朴子》逸文亦稱:“陸平原作子書未成,吾門生有在陸君軍中,常在左右,説陸君臨亡曰:‘窮通時也,遭遇命也,古人貴立言以爲不朽,吾所作子書未成,以此爲恨耳。’余謂仲長統作《昌言》未竟而亡,後繆襲撰次之,桓譚《新論》未備而終,班固爲其成瑟道。今才士何不贊成陸公子書?”皆足見此期中重視子書之風。

    《抱朴子·鈞世》篇謂“古書之多隱,未必昔人故欲難曉,或世異語變,或方言不同,經荒歷亂,埋藏積久,簡編朽絶,亡失者多,或雜續殘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難知,似若至深耳”。語與《論衡》合。篇中又有古不如今之説,此亦出自仲任,而其言尤深切:

    且夫《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若夫俱論宫室,而奚斯路寢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説游獵,而叔畋、盧鈴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並美祭祀,而《清廟》、《雲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豔乎?等稱征伐,而《出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則舉條可以覺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並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屬,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古詩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賢之所作也。

    《尚博》篇中確立文體精妙之論,今備録之:

    或曰:“著述雖繁,適可以騁辭耀藻,無補救於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之訓,故顔、閔爲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學本而行末,然則,綴文固爲餘事,而吾子不褒重其源而獨貴其流,可乎?”抱朴子答曰:“德行爲有事,優劣易見,文章微妙,其體難識。夫易見者粗也,難識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銓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難一焉。吾故捨易見之粗,而論難識之精,不亦可乎?”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則,著紙者糟粕之餘事,可傳者祭畢之芻狗,卑高之格,是可識矣。文之體略,可得聞乎?”抱朴子答曰:“筌可以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筌。文可以廢,而道未行則不得無文。若夫翰跡韻略之宏促,屬辭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藴藉汲引之深淺。其懸絶也,雖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遼邈;其相傾也,雖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細;龍淵鉛鋌,未足譬其鋭鈍,鴻羽積金,未足比其輕重。清濁參差,所稟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氣。而俗士惟見能染毫畫紙者,便概之一例,斯伯牙所以永思鍾子,郢人所以格斤不運也。……且文章之與德行,猶十尺之與一丈,謂之餘事,未之前聞。……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錦繡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雲雨生於膚寸,江河始於咫尺爾。則文章雖爲德行之弟,未可呼爲餘事也。”

    《詩》《書》二經,儒家奉爲聖典,數百年來,莫之敢論,稚川生於千載之後,不恤世人之非難,公然指其中篇什爲“閭陌拙詩,軍旅鞫誓,詞鄙喻陋”。此皆依據其特有之精神,故敢對於儒宗之經典,從文學上批評之。《因明入正理門論》稱“善自他宗,能立能破”,洪早習儒宗,晚事神仙,故能獨樹一義,摧堅陷固,有自來矣。

    《尚博》篇又言:“百家之言,與善一揆;譬操水者,器雖異而救火同焉;猶針灸者,術雖殊而攻疾均焉。漢魏以來,群言彌繁,雖義深于玄淵,辭贍于波濤,施之可以臻徵祥於天上,發嘉瑞於后土,召環雉於大荒之外,安圜堵于函夏之内,近弭禍亂之階,遠垂長世之祉,然時無聖人,目其品藻,故不得騁驊騄之跡於千里之塗,編近世之道於三墳之末也。”洪之此論,推崇當代文字,以爲徒以未遇聖人,不得與經籍相衡。昔揚雄謂經可損益,雖爲儒生所譏,要之與葛洪同爲通人之見,不可誣也。至若才力不贍,妄欲有所論列,此則誠如稚川所言,“騁驟於詩論之中,周旋於傳記之間,而以常情覽巨異,以褊量測無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淺揣甚深,雖始自髫齔,訖於振素,猶不得也”。

    《抱朴子外篇》卷四十《辭義》,亦爲其批評論之一部,然辭不完整,疑有舛亂。首言著作所貴,不在立異。繼則又曰:“五味舛而並甘,衆色乖而皆麗。近人之情,愛同憎異,貴乎合己,賤於殊途。夫文章之體,尤難詳賞,苟以入耳爲佳,適心爲快,鮮知忘味之九成,《雅》《頌》之風流也。”則文辭之貴,又不在强同。

    《辭義》篇又云:“屬筆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則患乎譬煩言冗,申誡廣喻,欲棄而惜,不覺成煩也。其淺者則患乎妍而無據,證援不給,皮膚鮮澤,而骨鯁迥弱也。”《畏廬論文》嘗評之曰:“嗚呼,是言也,悉文中甘苦矣。”其爲人所傾倒如此。 [3]

    [1] 1933年講義又引一則:“謝堯卿東南書士,説王充以爲一代英偉,漢興以來,未有充比。若充著文時有小疵,若鄧林之枯枝,又若滄海之流沫,未易貶者也。”

    [2] 1933年本講義下云:“自其外觀之,王充、陸機之説,若冰炭之不可以同爐,自其内者觀之,則秦越一家,此其中自有可以融會貫通者在,此則在讀者之深思矣。”

    [3] 此節文字,1933年講義作:“《行品篇》論文人曰:‘摛鋭藻以立言,辭炳蔚而清允者,文人也。’此言與《辭義篇》所稱文貴豐贍之説,皆出於《文賦》。其論文辭則曰:‘繁華暐曄,則並七曜以高麗;沉潛淪妙,則儕玄淵之無測。人事靡細而不浹,王道無微而不備,故能身賤而言貴,千載彌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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