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豪爽(二)
“听说族里来了个弓手?这不就来看看热闹嘛。你们继续便是,甭管我。”那公子慢悠悠的摇着折扇,身后还跟着一众服饰相同的弟子,一副尽显风流模样,“光明正大的弓手,稀奇。”
阿华淡声道:“二公子,这是族长请来的世家弟子,莫要唐突。”
二公子嘻嘻笑道:“阿华,你多心啦,来者皆是客,咱做主人的欢迎还来不及,怎论唐突呢?”
秦昱站在比试台上,看着这一幕,并未停留太久就收回视线,左手握紧弓臂,右手食指不疾不徐地勾了勾弓弦。
弓身轻轻颤动,带着占卜师赋予的“写意”之术。
少年面对比试却意外的沉着冷静,褐色长发高高竖起,浅瞳满是漫不经心,手持弓箭,矗立在众玉红的赵氏弟子们中,玄色长袍勾勒出健硕的身躯,显示着常年练习弓箭的魄力。是极富英气的俊朗。
二公子看得目不转睛,眼神不离,勾唇笑问:“这便是秦家的弓手弟子?模样倒是不赖。”
阿华回首一瞥,心下了然。
这二公子平日向来不学好,学着他那废物舅舅赵归瑾吃喝玩乐,但好歹是个直系后代,族长的亲侄子,实力确实也不俗。只可惜这人爱玩美人,男女不限,倒是没少留在烟花之地过夜。
这恐怕是看上了这个秦家人。
阿华跟在赵归映身边多年,看人眼光自是不差,他想:这俊俏郎君怕是不会遂他意,方才两场比试便可知他的可怕之处。自认在中京多年,见过有实力的不在少数,能把远程打成近战的,这还是第一个。况且秦昱打法多变,不讲章法,一般人是抵不住这种攻击的。
秦昱对面又换上来一名弟子,也是手握弓箭。
那弟子道:“请多指教。”
却在五招之内被逼迫下台。
秦昱稳稳当当站在台上,拱手道:“承让了。”
二公子嘴角笑意更甚,喝道:“好!当真是精彩!”他示意身后的人,“不够精彩吗?怎么都不鼓掌?”
于是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
秦昱半点目光都不匀给那二公子,只是对上前询问弓箭技巧的几个赵氏弟子稍多几分耐心提了两句如何练习。
他作为弓手一直以来饱受非议,说起来,白宸安还是极少数在第一次知道后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他的人。
至于赵氏世族的族长,谁知道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说话几分真假,说不定第一次听说也惊讶得不得了。
想到这,他又担心起来。
自己还是将符师之事说出来了,竟还闹到中京来,不知道赵氏世族会如何处理。宸安哥会不会护着那个符师,分明与他毫无干系的事情,会不会为此处于水深火热中?
如果因为他害得宸安哥受困,他必会自责万分。
恰在此时,来了个小厮来报说族长设了宴席,请秦公子过去共赴晚宴。
秦昱收了手中的弓,望向小厮道:“还请带个路。”
却不巧正是从那二公子身边走过。
二公子依旧摇着洒金的折扇,笑眯眯地任由秦昱与他擦肩而过,却开口道:“秦公子么。在下名时宜,赵时宜,可记好?”
秦昱面不改色,随手行礼道:“二公子,秦某先走一步。”
赵时宜目送秦昱离开,他身后的一众弟子不解,其中一个问道:“二公子还真看上了这人?”
“你们不觉得他很迷人吗。”赵时宜挥了挥折扇,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刚刚问话的那人,语气忽地森冷,“少操心,都给我滚回去找自己的主子吠去。”
弟子们居然皆是一震,相觑后,却没有一个人敢再跟上二公子的步子了。
只余赵时宜独自走过长廊,向来浸泡在酒色生香里的人也让人看得生出孤寂寥落的错觉来。
会宴的厅堂里,觥筹交错,佳肴美馔。然而在座的并没有多少人,除了秦家来的几位,只有赵归映和几个小辈。
赵归映坐在主位上,举杯笑道:“难得贤兄能来中京,心中甚是欢喜。”
绵里藏针,秦家人脸色都有些牵强。
秦家主悄悄给身边的人示意,随后娴熟的挂起笑颜道:“赵族长说笑了,我们穷乡僻壤的地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是井底之蛙。今您做东,天大的事情也要舍弃赶来赴宴,这不就带着他们来见见世面。”
赵归映大笑,这话倒是听得舒服了,“好,果真是秦家主的脾性和我胃口。”
他举杯的手略略往左手边的人一指:“这几位都是家里关系亲切的小辈,带他们来见见人。时宜,你作为最大的,带弟弟妹妹们给秦家主敬酒。”
赵时宜站起身来,先是领着其他人往秦家座席去,敬了酒,随后望向秦昱。
秦昱强忍着不适,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抬眸露出眼中的谨慎。
赵时宜却没有多说什么,笑了笑归位,只是在他看过去的时候稍稍举杯示意,确实像是只满腹坏水的狐狸。
赵归映道:“既然大家都打了招呼,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秦兄,实不相瞒,我早听闻令郎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让秦昱到赵氏来,你看……意下如何?”
话音一落,秦昱这暴脾气几乎都要按捺不住了。
秦家主也愣了,余光见秦昱面色不是很好看,但却并不震惊,想起开宴前的话,很快反应过来,恭敬的起身垂手回答道:“赵族长,阿昱一直生活在北方,不太懂规矩,恐怕……会给您添不快。”
赵归映闻言倒是有些不悦了,“你们父子俩啊,如出一辙。”
但还是耐着性子再问道:“秦昱,我便再问你一次,当真不愿留在赵氏?”
秦昱皱了皱眉,不大情愿站起来,回道:“赵族长,我本意在江湖,不愿拘束在墙垒之中,只愿留得一双羽翼。”
赵归映顿了顿,语气微沉:“这么说,你倒是嫌赵氏不如外界了?”
“并非此意。先前也同族长说过,我性子顽劣,不受管教,还是不来给族长添麻烦了。”
赵归映道:“秦家也这么放任小辈如此?”
秦家主淡淡道:“家中事务繁忙,自己的孩子也管不住了,族长见笑。”
赵归映简直要被这父子俩气笑了,“好,好,有想法,不错。这倒显得我是那恶人了。”
阿华一直候在一旁,见状便道:“族长,莫动肝火。”
赵归映道:“算了,这晚宴也吃不尽兴了,容我无礼告退,各位随意。”
随即起身拂袖而去。
秦家主与秦昱对视一眼,秦昱微微颔首。
“赵族长,还请留步还请留步,阿昱这孩子不懂事……”秦家主追着赵归映出了宴会厅,声音渐小,最后厅里什么也听不见。
氛围陡然激烈起来。
赵氏小辈愤怒不已,往日自己以赵氏世族的身份为荣,哪怕在四大世族中赵氏也是极受尊重的一个,而今却被一个世家小弟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传出去赵氏世族会遭怎样的诟病!
而秦家来的随员也不太高兴,这个秦昱!平日不着家也就罢了,现在在外还要给家族惹事儿,赵氏堂堂一大世族,这不是打人家的脸吗!家主太过放纵这个小辈了!
秦昱受着满厅针尖儿似的目光,淡定如初,好像造成这般景象的人不是他。
他从从容容的端起杯盏喝了一口酒,放下时酒水不稳微微洒出。
赵时宜一直无声观察着,见状,目光上移至秦昱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上,缓缓笑了。
他身旁的一个姑娘气愤站起,厉声指责道:“秦家人好大胆子!族长好心邀请却如此不领情,当真以为自己是块宝!”
秦昱不紧不慢地道:“这位姑娘不必动怒,是我这等五马六猴,不配与贵族弟子同伍。”
“亏你有得自知之明!你、你当然不配留在赵氏!”那姑娘脸都气红了,若不是在厅堂里,恐怕剑都握在手中了。
秦家人坐立难安,狠狠瞪了秦昱两眼,赔笑道:“赵小姐息怒,这个竖子素来不着家,性子恶劣难免,望各位见谅,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若不是族长不允许私自斗殴,你早要被我鞭打千万遍了!”
赵时宜笑了笑:“四妹,坐下,这样冲客人吼像什么样子。”
“二哥,大姐不在,也不能任由一介世家的无名小辈欺负了去!”
赵时宜抬手止住,见旁座的弟弟妹妹们都义愤填膺,却依旧是笑的,“秦公子,我今日看你在比试台上,赢了不少师弟。有兴趣和我切磋一下吗?”
秦昱毫不客气:“没有兴趣。”
“秦公子可真是冷漠无情。”赵时宜不恼,“只是秦公子,你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看开点,也好捱过在中京的这些时日。”
秦家人闻言脸色一变:“二公子,此话何意?”
秦昱冷冷地地望着他。
赵时宜看得好笑,面上挂着一尘不变的微笑,语:“符师一事四大世族皆已知晓,明日并要召开紧急论会,秦公子怕是要留下一起参与了。至于各位世伯,晚辈无意冒犯,听说北方近来鬼怪频出,听说那位符师似乎也往北方去了?还是回去主持大局的好。”
秦家人得知消息难免震惊一二,但镇定得很快,秦家主的弟弟站出来拱手道:“多谢二公子提醒了,我们今日便带人赶回去。”
他面向秦昱道:“阿昱,你便留在这吧。”
秦昱面色沉如墨。
“在秦家胡闹也罢,到中京还不知收敛!二公子要同你切磋,岂能不应?”
“可是……”
“就惯着你这性子!”随后他又缓了声音道:“也就多待几日,待事情结束,不准自己跑了,知道没?”
秦昱张了张嘴,不愉地应了,神情怏怏。
赵时宜笑着饮尽杯中酒,杯子轻巧地落在楠木雕花桌案上。
叮——
至此,宴会算是结束,尽管除赵时宜外的人都不怎么合心。
陪着秦昱将秦家人送到了门口,见秦家主还在给他交代事宜,赵时宜侧首对小厮道:“去给秦公子收拾间房来。”
“是。”
赵时宜嘱咐道:“我院子里的就好。”见秦昱往这边走来,又扬起笑道:“秦公子,你觉得呢?”
秦昱压根没在意他说的什么,恹恹的回答:“都行吧。”
看样子确实是很不顺心了。
左右要留在这里,住哪都一样煎熬。
赵时宜不知何时又把他那的折扇端在手中,语气平淡,“走吧,我带你去转转。既然留下,不如忍耐些脾气,总好过四处被人掣肘。”
秦昱窝火道:“谁知道就一符师,闹这么大动静,若不是此,我早该到了金陵享乐了。”
赵时宜用折扇遮了半边脸,露出一双凤眼,瞧着少年带着长期在外的野性,与那英气的面孔相融,是中京世族弟子都不曾有的蓬勃朝气。
也许是那些世族看不上的。
赵时宜道:“你也甭抱怨,留你在我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被我那大姐看着,只怕你恨不得在赵氏就寻死。”
大姐是他的同父同母姐姐,相隔近十五岁,性情暴躁,控制欲极强,不少族人受她辱骂。好在她一年前因犯了大错被罚去边陲之地,年轻一辈弟子管理的事务才渐渐落在他身上。
秦昱看着他,哼道:“你这笑面狐狸,我同你也不熟,只希望你照今日午后在比试台所说的那样,对客人好些。”
赵时宜失笑:“你这公子真是,那会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冰山美人,找你搭话也不堪理会,从晚宴到此时,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秦昱脸色稍变,像是要动怒了,“先前听闻世族规矩繁多不胜数,我怕坏事不敢多言。但我向来随遇而安,本性暴露,有何稀奇?只是你不了解我这个人罢了。”
赵时宜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阿昱可给我这个机会了解?”
秦昱被这一声“阿昱”喊得鸡皮疙瘩起来了,嫌弃到:“二公子好生自来熟,我不过一介莽夫,不必这般对待。”
“噗,”赵时宜却被他这态度逗笑了,笑得难以自禁,“哈哈哈哈……哈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秦昱皱眉。
赵时宜直起身子,靠近了那少年,“听说你还有一年就及冠了?有寻占卜师或半卜师测过姻缘,可曾红鸾星动?”
“未曾。你问这个做什么?”中京人都这般自来熟么?
赵时宜意味深长道:“……没什么。”
居然是个不谙情事的青涩少年。倒是未经雕琢的好宝贝。
“你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你来寻我,带你去见族长。”
秦昱应了。纠结一会又道:“今晚我这么对族长……”
“现在知道怕了?先前怎么不知?”
秦昱哽了一下,“我说话如此惯了。”
“没事,有我在,族长不会怪你,”赵时宜用折扇轻点少年的脸颊,轻笑,“回房里去,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