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假谲(三)
金陵的百姓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万府出了事,见云家和孟家的弟子轮流看守也有几天了,而万府的人却再也没出来过,皆是议论纷纷猜疑不断。
所幸也没引起太多的动荡,日子照样过着。
依照孟家主所言,看来已经有人来过万府,留下烂摊子等着两世家收拾。
云家主端坐案前无奈的撑着脑袋处理来自各地方的案牍。可苦了这一武痴,本该安安心心练剑的时间,愣是公务堆积,实在是糟心。
好好的上一代的纠纷,拉拉扯扯偏偏在这个时候爆发,这不是成心给人添堵嘛。
“家主。”一弟子提着一个笼子立于门外请示道。
“进来。”
进来的却不只那名弟子,还有从金陵赶回来的陈老。
“家主大人,这是从万府带回来的毒物,陈老说见过,也想向家主禀报,您看现在是否方便?”
“方便,你去吧,留老陈便可。”
“是。”
待弟子退下,四周无人后陈老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家主,前几日我在金陵的安济坊救治一名受伤的乞丐,正看到这种毒物从伤口爬出,觉得奇怪,没想到您在万府也发现了。”
云家主搁下笔,围着笼子看了一圈,“它看起来和普通蝎子很相像,并且万府人的死相无一不是后颈有一道紫黑色的伤疤,一击毙命,我怀疑正是这毒物所害。你瞧瞧,确是你见过的那样?”
陈老仔细看过了,道:“是。想毕家主已经察觉到这毒物可以携带怨气了吧。”
云家主拧眉,“果真是这毒物带的。你碰到怨气了?可无恙?”
“家主放心,我并未接触到,但一守卫不慎碰到伤患的血,生了心魔。”
“什么!”
陈老见云家主脸色一沉,连忙解释道:“我已经用驱魔符替他镇压心魔,没有大碍。”
“那便好。”云家主长舒一口气,“心魔可不得小觑,倒是可惜了你的符箓。”
“符箓是小事,原本我早就要写信给您汇报,担心信里讲不清道不明,且恐泄露隐情,我把我的猜测说与您听。”
云家主点头示意他继续。
“普通灵物不可接触怨气,因此不可能将怨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但在百年前,凶兽是传播怨气的不二途径。”
云家主神色却并无波澜,肃穆道:“我当然想到了。但是问题就在于凶兽理应被剿灭干净了,为何还会出现?”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万府出事,您和孟家主一定知道背后藏着隐情,数日来魇鬼袭人清梦也是怨气增生所致,凶兽出没所代表什么,家主一定比我更要明白。如今参加过凶兽剿灭的人都已不在,甚至陆氏世族也没能留存下来,如果您放任事态蔓延,我担心整个九州都将重蹈百年前的苦痛历史。望家主三思啊!”
云家主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但是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老陈,回金陵封锁安济坊发生的事,凶兽不可随意公开引发慌乱,至于解决办法……我们绝不会弃之不顾。”
待陈老退下后,云家主背手沉思。
凶兽乃生于造化的各类变种生物,包括能够携带怨气的飞禽走兽、未进化成功的半神兽等,虽种类不多,数量也不庞大,却因能力强悍,凶残暴虐,害人无数,而被前些世家列为凶兽,以此告诫世家弟子与百姓,勿随意接近。
长时间以来,人类一直在寻求消灭凶兽的办法,哪怕无完美解法,至少也要让人族有能力防御它们。
真正让凶兽覆灭的,是当时一个并不起眼的以符师为主的世族——陆氏世族。眼见不断有人被凶兽带走性命,陆世族族长深知这些怪物只会危害人间,便组织当时所有修炼者一同剿灭。
那时符师还是正儿八经的灵修。出力极大。
凶兽覆灭后,九州欢庆。陆氏世族甚至被推选成为“第一世族”,并自那之后,“第一世族”的称谓也被保留下来,成为最强世族的象征。
好景不长,被恭维、名利蒙蔽的陆氏族长私下勾结心术不正的符师,以凶兽余党为试验对象,研究它们变异的能力,想用禁术培养一大批更强的弟子。
事情曝光后,讨伐之声愈来愈烈。陆家主和他的族人最终被处死,一人一把火,点燃了送他们走向地狱的黄泉路。余下陆家人躲躲藏藏,苟且偷生,活得生不如死。
陆氏世族一夜倾覆。
符师这一灵修更是被视为最危险的灵修。原本数量就稀少的符师,仅仅数日便几近消失。
即使偶尔现身的几名符师,也只能遭受猜疑、不屑与恐惧。
十几年后,这一切似乎都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却不曾想它仿佛一个植根于身体的噩梦,潜藏在长河深处,悄然在背后露出爪牙,窥伺着一个可以挣脱束缚,将丑恶再次公之于众的机会。
一个月前,凶兽螭重现于世,杀害一人。
一个月后,凶兽虿重现于世,杀害一府。
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凶兽会彻底重返九州大陆。至于符师,他们能够把这群鼠辈避得无处可去,自然也不怕他们再卷土重来。
那厢白易二人回到客栈,来到大堂里用膳。
百姓围坐木桌,高谈阔论,热热闹闹。
“嘿,万家终于完了。”
“可不是嘛,我现在干活都有力气多了。”
“那些田怎么办啊?万府吞了那么多良田。”
“这不是还有孟家云家在,迟早会把地契还给我们。”
“万家真不做人!先前是不敢说,城南边不是有个漂亮的姑娘,被万贼看上了,非得抢过去给他当媳妇!”
“臭不要脸的!后来怎么着?那姑娘没事吧?”
“老天保佑,云家人恰好碰到啦,那姑娘才得以脱身,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不止,听说他们家每次请客宴会就让美人劝酒,如果哪位客人不干杯,就叫侍卫接连杀掉劝酒的美人,这哪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天啊,当真有这般恶毒的人!这是祸害了多少姑娘呐!”
“万家灭门,早有预兆了。”
“就算万家没了,有的是欺压我们这些贫苦百姓的人。”
“石家……”
“也是个祸害!他们用麦芽糖和米饭来擦锅,用蜡烛当柴火做饭,这是我们要辛辛苦苦赚多久才能换来的粮食和物资!”
“还有还有!听说他们家婢女数百,着的是绫罗绸缎,端的是琉璃器皿,呈的全是山珍海味!”
“真是令人气愤!为何世家不管管这些猖狂的地头蛇!”
“世家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就不要吃东西用东西啦?照样不敢得罪。”
“京都的世族呢?”
“那更不可能啦,天高皇帝远,他们自己说不定还奢侈成风,哪会体恤百姓!”
“真是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
白、易依旧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着。
白宸安教养极好,用膳时从来不发出一点声音,细嚼慢咽,不挑食,不留余。即便在吵闹的客栈里,仍可见得斯文雅礼。
易天问心想,面对着这么张脸,每天都可以多吃一点。
秀色可餐。
等到白宸安用膳完毕,易天问才开口问道:“哥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白宸安只是看了他一眼。
易天问摊手道:“好哥哥,我知道是我不对,你不能抛弃我——”
白宸安笑了笑,温文尔雅的,出口的话却有些无情:“为什么不能?你分明比我厉害多了。”
“那就更不能了!我可以保护你。”
“谁害的?”
“我我我,是我害的。”易天问腻着他跟着一起上楼,进房间,仿佛一只大型犬类,为了博得白宸安的好感可谓是费尽心思,不知羞耻。
“哥哥,我们只管走我们的。”
“……”
“哥哥,北方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也很想去吗?要么我们回南方也行,去看三大名楼,我御风的话会很快的。”
“……”
“白宸安!”
白宸安正收拾着衣物,一转身就撞到那人的怀里去了,抬头便见那少年瘪着嘴巴委委屈屈的看着自己,倒是将宽容谦逊诸礼节品性忘了个干净,心里惦记着捉弄他,故意板着脸道:“那也不需要你陪着了。”
少年急了,抱着他不让走,“不行!路途跋涉,我陪着你可多好啊。”
“噢?哪里好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我会御风。”
“旅行本就为沿途景色,不急。”
“我、我会画符。”
“实不相瞒,临走前家师给我备了一整沓符纸,我走商道,想来遇不到多少鬼怪。”
易天问盯着那张嘴唇启合,明明那么好看的弧度,却吐出来这般绝情的话,眼眸里满是伤心和落寞,低声道:“哥哥,你真的要我离开吗?”
白宸安稀奇的欣赏了一会儿少年低迷的样子,见好便收,于是拍了拍他越箍越紧的手臂,无奈道:“好了好了,同你一道便是。”
易天问闻言眼睛一亮,低头看怀里的那心软的公子,见他眼中闪烁着丝丝狡黠,灵动的让人忍不住抱起来亲一口。
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冲动,只是压抑着喜悦孩子气地道:“不准反悔!”
“我从不食言。”
易天问还欲赖在这里,白宸安却赶他走:“快回去沐浴,方才池子里全是灰,也不嫌脏。”
“哥哥嫌弃?”
“快去!”
“好好好。”
依依不舍松开他后,易天问心情愉悦的回房间里去了。走之前还顺带带走了那只睡得懵懵懂懂的凶兽,美其名曰不要累着哥哥。这厮是长大了,也越长越懒越长越沉,白宸安还几番担心它长得太快不正常,后见它爬树依然灵活就放心了。
见少年迈着轻松的步子离开,白宸安默默收拾着,自哂。
真是……肆意妄为。
换半年前的他,定不会这般乱来。出门仅仅一月,整个人都变得不同起来,以往不论沈家人如何闹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哪会像现在反而生出逗弄别人的心情。白公子悄悄红了脸,为他刚刚奇怪的想法迟来的感到羞涩。
不懂礼数!
不过……
说到底还是易天问,若要换个人,他也不至于这般失态。
往后还需多加注意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