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馋险(一)
金陵。
食肆人语喧嚣,世家弟子坐在大堂里,引得来用膳的普通百姓频频回首观望。
世家人少来城里完成这样的任务,难得融入百姓之中,皆稀奇的看着这群少年,想看看这些默默保护他们安危的世家人到底是怎样的。
弟子们却不欲高调,熟视无睹。
云家家规不严,言行随性,带着少年郎的活泼。
“最近怎么回事啊,魇鬼那么多。”
“不知道,总不可能东方那么多百姓同时见了骇人的东西。”
“瞧你说的,魇鬼又不纯粹是被吓出来的。”
“那总不是有人刻意引出来的吧。”
“二师兄你说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法子能引诱出魇鬼吗?”
“这……倒是没听说过。回去后问问师父吧。”
“也只能如此了。”
“我吃饱了!”
“我也是。”
“那就走吧。小二!银子!”
“唉!客官慢走。”
出了食肆,几名云家剑修背着剑往另一魇鬼出没的地点去。
“话说,孟家没有派弟子来吗?”
云昭想了想,道:“派了弟子去越州和临安。”
“二师兄,你多久没见过星河姐啦?”云家小弟子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两圈,笑嘻嘻地调侃道。
“八卦你师兄?”云昭失笑。
“我们盼着你和星河姐好呢,等着喝喜酒!”
“是啊是啊,二师兄,你可要抓紧了,星河姐是很受欢迎的。”
云昭大笑道:“就你们话多,我还能不知道?我们每旬都互写了信,感情好着呢。”
众弟子被他的坦率逗到了,簇拥着往下一目的地御剑飞去。
……
那厢白、易二人刚离开茶楼往东北再步数十里,路过安昌镇。天色傍晚,日落余晖,小镇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在这留宿一晚如何?”
他们寻到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房,各自回房歇息。
“平安无事——子时三更——”
更夫拖着长长尾音,回响在安昌镇里。
万籁皆寂,星夜辽阔。
蓦的。
藏在瓦楞上的人低声呢喃:
“又出现了。”
紧接着是压抑的惊呼:
“魇鬼在那!”
“快!东南方位!”
屋檐上几人飞速移动,潜藏在小镇四面八方的弟子闻讯往魇鬼的方向找去。
“铮——”
那伶师指尖翻转,一道乐音划破夜空,低沉却迅速朝魇鬼冲去。
魇鬼瞧着圆滚滚黑漆漆的一团,却敏捷一俯身躲过,竟又钻入一户小儿梦中。那小儿随即梦魇,不安的蜷缩起身子,失神的嚷嚷囔囔,惊得一身冷汗。
跟上来的伶师学艺不精,束手束脚,抱着古筝不敢妄自行动。
这时其余伶师赶来,打头阵的是手持玉箫的女伶师,见她立于小儿床前,轻声吹起玉箫。
舒缓悠扬的曲调渐渐安抚小儿的梦境,魇鬼被乐声中蕴含的灵气逼得无处可逃,惨叫一声逃离出来,便被候在一旁的伶师团团包围,乐器齐鸣,在混杂的乐声中,魇鬼浑身乏力,晕晕沉沉,最终被收入储物囊里。
安顿好小儿,伶师们翻上屋顶。
“三师姐,已经有多少只啦?”
孟星河道:“这才三更,已经有五只了。”
问话的女子抱着琵琶,疲惫的坐在屋脊上,抱怨道:“有完没完啊。”
余下弟子也附和道:“魇鬼昨年加起来的数量都没有这么多吧。”
“是啊,师父没有传信么?”
孟星河握紧玉箫,缓缓安抚道:“大家不要心急,家主定会想办法的。”
“三师姐,你也歇会儿吧。”
“师姐不要太劳累了,这魇鬼是一只比一只难对付了。”
三师姐孟星河,东方世家中的绝世美人,有个胞胎弟弟,也明艳动人,只不过性格不似姐姐受欢迎。如此佳人,与云世家的二弟子情投意合,两家正是商量婚事的时期。
孟星河莞尔,确是“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之态,温婉道:“不打紧,我还不累。”
几人围坐歇息一会儿,便收到自家大师兄的传音:“师妹,魇鬼恐有异变,小心为上。”
孟星河向来颖悟,很快便明白了师兄所言。
“这些魇鬼不知有何经历,大约从普通的小鬼向厉鬼异化,不仅能够穿梭于多个梦境,还能侵扰成人梦境,已不是普通安神曲可以驯服的了。”
“那该怎么办啊师姐,难怪方才我的曲子对它没用。”年纪最轻的小弟子抱着快有她那么高的古琴,沮丧道:“这样下去大家都不能好好睡觉了。”
孟星河搂着小师妹,“不急,总会有法子的。”
她对着所有师弟师妹们道:“大家切记不可焦躁,伶师重在心境,心态平和时曲子才能发挥出最好的驱邪效果,接下来不要分头行动,若再有异变魇鬼,咱们齐心协力,什么样的鬼怪都不怕!”
孟家其余小弟子本是阅历浅薄的,奈何魇鬼横生,东方有太多地区受这无妄之灾,即便是云孟二家联手也忙不过来,只能派出所有弟子,只为尽快解决梦魇,好让百姓安睡。
客栈,纸糊的窗户悄悄揭开了一条缝,白宸安脸上还带着初醒的困倦,迷蒙间看见对面房顶上移动的几道身影。
他摸了摸惊醒的小螭。
房门被轻轻敲了三声。
白宸安方才听见了隔壁房间的动静,心下了然。
开门,果然是那黑衣少年,青丝缭乱衣衫不整的,委屈的站在门口。
手里似乎攥着什么。
白宸安点燃油灯,小火苗微弱的探出脑袋,似乎也没睡醒,摇摇晃晃了一会,才逐渐亮起来。
“手上是什么?”他轻轻撩起少年脸颊边贴着的发丝别到他耳后,平日温润的声音带着夜起的喑哑。
易天问听到他的声音后脸色才微微转霁,随手将那团东西扔在地上。
“这是……魇鬼?”
盘卧在案上的小螭懒洋洋的抬起脑袋往地上那团黑乎乎的灵体看了一眼,又不感兴趣的趴下了。
易天问点头,浑身散发被闹醒的低气压,“它跑到我梦里来了。”
白宸安一点便通,“想来是异变了的吧。”
易天问道:“它可不仅能入我的梦,还能从一个梦里跑到另一个梦——这家伙的上个梦境是火山,滚烫的。”他委委屈屈的看向哥哥,“它害我梦到水了。”
是在讨安慰。
这个易天问,白日里纨绔故作乖巧,夜里总是跟个小孩一样,撒娇讨好张嘴就来。
白宸安如了他的意,学着以前见过的照顾小孩的母亲,拍拍脑袋,哄小孩似的哄他:“乖,不怕,没有水了。”
那小孩便得了乖靠在哥哥怀里一会儿。
好一阵才肯起来。
“是什么让魇鬼异变了?”白宸安仔细端详着被易天问弄晕死过去的鬼,手指拨了拨,所触意外的是柔软。看来确实厉害了很多,灵体已经浓郁到有影子了。
易天问懒懒散散,打着呵欠,满脸困倦,漂亮的凤眼几乎睁不开,想也不想,“不知道不知道。”
看来被吵醒后当真是怨烦了。
白宸安没指望他给出答案,蹲着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难道那本杂记中记载,怨气能够催化鬼怪成为厉鬼是真的?”
“哥哥,你不困吗,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呢。”易天问拉了一把白宸安,不料白宸安蹲得有些久了,骤然被拉起来,双腿猛地发麻,一个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床榻上。
是白宸安睡了半宿的被褥,已经沾染上一丝来自于少年身上的淡淡莲香。易天问不动声色的将脸埋进去,贪婪的吸了一大口。
白宸安压在易天问的胸膛上,柔顺的发丝都凌乱了,听闻他“哼”了一声,连忙撑起身道:“没事吧?压疼你了吗?”
“你这么瘦,我都没什么感觉。”易天问眼角弯弯,笑道,“哥哥我跟你一起睡吧。”
白宸安想了想,刚一张嘴,易天问仰躺在榻上,少年俊美无俦的脸上染上几分困乏,深邃的双眸宛如黑夜里的星辰,温柔且又缱绻。
他愣了愣。
随后眼睁睁的看着他就在这一愣神的间隙里把自己挪上床,大有“管你答不答应我就要赖在这里”的神气。
“……”
白宸安无奈,退了外衣,妥协让出来半边床榻。易天问勾起一抹得逞的笑,也脱了外衣钻进被褥,顿时被对方的气息浸填所有感官,舒适的眯起眼睛。
黏黏糊糊的开口:“刚刚窗外的是世家的人吗?”
白宸安道:“好像听到了乐声,莫约是文世家的伶师,东方的文世家……是孟氏。”
“这就是伶师啊……”易天问若有所思。
“魇鬼放那儿不会有事么?”
“不用担心,过会儿就化成灵气了。”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闹鬼的小镇夜晚并不宁静,但一扇纸窗隔绝了纷乱杂章,留得室内温宁的安静。
“哥哥,你在想什么?”
一双手摸索过来,握住了他松松搭在身侧的手。
白宸安回神,手指不自在的屈了屈,轻声开口,清缓的声音在星夜泛出一道轻轻涟漪:
“我在想……万物皆由灵生,死复归于灵。世间不论贵贱不分种族,本质皆是趋同的。每个生物都追寻着自己的生存法则,为了饱腹而杀戮,为了居所而战争。我们,也是其中之一。”
他顿了顿,忽然感到一丝渺茫,“猜忌、恶意、杀戮、怨恨……这些负面的情绪总是悄然生根、发芽,这是无法避免的吗?”
少年声音沙哑磁性,似乎能够从中捕捉到几分成熟:“你心里知道答案,白宸安,”他很认真的唤他的名字道,“是你告诉我勿要随波逐流,要相信自己认定的世道,为何又要去怀疑?”
白宸安稍陷沉默。随后笑了笑。
“大概是晚上总容易让人产生低迷的情绪吧。是我多虑了。”
“哥哥快睡吧。”
少年身体悄悄更加靠近一点,隔着薄薄的春衫,相互传递着温度,一个灼热似火一个沉静如水。
白宸安心底一片柔软。
出口一贯的温软:“好梦。”
“好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