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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木南6和林贝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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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南的大脑从无梦的沉眠缓缓进入昏沉而勉强的苏醒状态。

    这时,他遭遇了两个惊喜。

    首先是他还能醒来的事实。

    我思,故我——究竟为什么没死?

    其次,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牢并未弥漫着屎尿与霉菌、鲜血与绝望的臭气。

    而且周围还飘着一股红枣粥的香甜气味。

    针刺般的痛楚从他的肩膀传到指尖。

    他动了动身子,本以为会听到充满不祥意味的镣铐声,然而并没有。

    这,算是第三个惊喜吧。

    然后发现他赤裸着躺在丝绸棉被里,身上没有任何束缚。

    除了他压在身下的胳膊传来的麻木感,还有留在枕头上的,那块冰冷的口水痕迹以外,他觉得相当舒适。

    就连那块撕裂的头皮都只是传来隐约的抽痛而已。

    在他的预想中,这可不是东厂会做的事。

    他没被刺穿、淹死,这已经够奇怪的了。

    肚子大声叫唤起来。他感觉胃里空空荡荡,胃壁薄得就像蛋壳, 随时都会崩塌。

    他睡了多久?粥的香气让他流起了口水。

    他壮起胆子转过头去,以为这令人安心的幻象随时都会化作可怕的苦痛。

    他睁开眼皮,眼睛并没有传来疼痛。

    房间很明亮,又没亮到让人难受的程度。

    从天窗照入的阳光落在深色的涂漆木料上——可能是胡桃木,或者红木,所以反光才没有刺痛他惺忪的睡眼。

    只是在看到远处桌上白瓷的明亮反光时,他才移开了视线。

    那是为两人准备的餐具。

    我死了吗?天堂接纳了我?带走了我软弱而有罪的肉体?若非如此,恐怕就是事故让我受到了严重的脑损伤。

    桌对面那道墙上的门打开了。

    木南睁大了眼睛,却看不到门外阴影里的任何东西。

    一个高大的军用机关奴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那个军用机关奴关上了门,然后走向木南的床,下面那对手臂拿着一小包东西。

    木南绷紧了身体。

    虽然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在床铺上匆忙后退,直到赤裸的背脊贴上了墙壁。触感冰凉粗糙。

    军用机关奴朝床铺投下一道阴影。

    木南缩了缩身子。

    但它的手臂并未变形成致命的长枪,将他刺穿在床单上。

    它反而抬起那包东西,伴随着手腕里棘轮的轻响,将其展开。

    他发现那是一件浴袍。

    那台机器就像仆人那样为木南举着浴袍。

    他们目光相交。

    机械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在为木南穿衣的时候突然凝固了一样。

    他真想知道,这是不是之前追赶他的那台。

    让他们一模一样又毫无表情的面孔都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它以微小的幅度上下摇晃那件衣袍,就好像木南没看见似的。

    要是它想让他穿上衣服,那他做什么都没法阻止。

    他叹了口气,慢慢爬过床垫推开羽绒被,双脚越过床沿的时候,头微微发晕。

    他休息了片刻,晕眩感才逐渐消失。

    他没看到地上那双拖鞋, 脚直接踩了进去。

    拖鞋的皮毛轻拂脚跟,吓得他身体一缩,连视野都模糊起来。

    军用机关奴后退了一步,把衣袍翻了过来,显然希望木南就这么套在身上。

    他摇摇晃晃,晕眩未消地站起身。

    那台机关奴用空出的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他再次缩了一下。但它只是在搀扶他而已。

    以这具由管件、轴承与经过锻造强化的黄铜组成的身体而言,它的动作算得上轻柔了。

    衣袍是厚实而温暖的布料,略微带着烟草与海水的气息。

    但他并不在船上,否则地板不可能这么平稳。

    木南转过身去,伸出双臂,除了拖鞋之外一丝不挂。

    他趁机审视自己的身体。

    皮肤上能看到开始消退的斑驳瘀青,紫红色的痕迹已经褪色为绿色与静脉的蓝色。

    他在逃离住处的途中撞伤了不少地方,但从受伤处也能看出他已经休养过一阵子了。

    痛楚再次浮现,其中大部分都模糊、隐约而又遥远,只有预示着头痛的悸动格外明显。

    他也记得自己失败的使命。记得要给国殇营的警告。已经太迟了吗?

    如果他能把口信送去楚国……

    军用机关奴为他套上袖子,将长袍盖住他的双肩之时,房门再次打开。

    木南系好腰带。

    在他身后,林贝安说:“它们不擅长照顾病人,这点我可以保证。但需要的时候,它们会尽其所能。”

    军用机关奴离开了房间,出去时关上了门。

    木南转过身来。

    一身紫衣的林贝安笑盈盈地看着他,配合着窗外照进来的和煦的阳光,整个人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难以跟那个阴森恐怖的东厂联系起来。

    “请放轻松。我不是来审问你的。”

    “呵,这话说出来你都不信吧?”

    他脱着手套,摇了摇头道: “得了吧,木部长,你和我都很清楚,这里……不是审讯的适当场所。”他的手画了个圈,将房间、床铺和那些食物都包罗其中。

    “还是先吃早餐吧。”他补充道

    木南哼了一声。现在他明白了。

    他们给他治伤,让他的身体恢复到健康的巅峰,只是为了在审讯开始时回到白板一块的状态。

    这么一来,林贝安动手时就无须顾虑了。

    让他变回崭新的画布,他才能施展更多的创意。

    “别误会。”见木南仍在迟疑,他继续说道,“你会把我想要和需要知道的事说出来的。但如果事态的发展如我期望,你会心甘情愿地坦白一切。我甚至用不着问。我们就和和气气地相传吧。”

    木南交叠双臂。这个动作抬起了衣袍的下摆,让他的双腿更加暴露。

    但从他尝试逃脱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把尊严当回事了。“我知道……”

    林贝安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拜托。我今早还没吃东西。如果我们非得争论不可,就像文明人那样边吃边说吧。我不喜欢冷掉的早餐。”

    说完,林贝安在桌边坐了下来,然后用手势示意他也坐下。

    木南缓缓地过去坐在他对面。

    “喝点红枣粥吧,补气血,对你的伤有好处。”林贝安舀了一碗粥轻轻放到他面前。

    闻着热腾腾的粥飘出来的香气,他背信弃义的胃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响得就连林贝安都听到了。

    林贝安率先大口吃着,一边说道:“不必担心。这些东西都没下毒。”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个字。

    去他的吧。反正他也饿了。就当是吃到的最后一顿饭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木南也大口吃了起来。

    他们也不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的。

    顿时,房间内只剩下碗筷和勺子等餐具碰撞的声音。

    林贝安大声咀嚼着,展现出了以他的体格无法想象的好胃口。

    木南被自己解除束缚后的饥饿感吓了一跳,他终于忍不住发问道:“我躺了多久?”

    “他们让你睡了相当久。他们把你从运河里捞出来的时候,你受到了严重的脑震荡。我听说现场相当壮观。”他用手指轻轻一敲鬓角,“这倒提醒我了。你接下来几天恐怕会头晕和头痛。如果痛得厉害,或者视野模糊,请大声叫人。”

    林贝安用纸巾擦了擦嘴,道:“要知道,你的怜悯心相当值得称赞。要不是你决定在我们鼻子底下给那个女人实施安乐死,我们短时间内还不会抓你。还是说你只是想确保他永远不会指认你?”

    “我只是做了有怜悯之心的人会做的事。”木南伸手去舀第三碗粥。

    “听说,你在楚国不仅是国殇卫,而且还是个进了墨家成为墨者的机关师?”

    见他没有答话,林贝安补充道:“我问这个纯粹是出于好奇。仅此而已。不是为了给你下套,或者指控你。那个阶段恐怕已经过去了。”

    “没错。不过加入没多久就被派到长安了。”

    “在这呆了十年?楚国靠丹阳关顶住拖延了十年国祚,你功不可没啊。从你制作的那副机关甲来看,你的机关术造诣和天赋都很高啊。我的机关术水平都比不上你的一半。”

    他抿了口茶,又说,“你可曾设想过,如果当初留在楚国,专心在机关术上,恐怕早已到达机关大师的层次了。”

    他的微笑也许只想表达同情。

    “哪有那么多如果。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要说如果的话,如果你们秦国不过来攻打楚洲,那又会怎么样?你们都已经占下了九州大地了,领土还不够大吗,远渡重洋,攻打我们不过是为了秦皇的个人野心罢了。或者说,如果你们鲁门不再能奴役那些机关奴自由灵魂了,又会怎么样?”

    “噢?看来你也了解到那些‘失智者’的事了?”面对他爆发的一连串反问,林贝安扬起一边眉毛。选定了其中的重点。

    “失智者?他们只是不想再当你们的奴隶了而已!”

    “它们只是坏了的机器罢了,何来奴隶一说。”

    “墨家典籍对此早有记载,每块灵方都是具有灵魂的。正因如此,基于墨家的兼爱精神,先贤才将这种技术列为禁忌。我们不能以死物来看待他们,而你们正在奴役他们。”传扬墨家兼爱精神,是作为墨者的责任。

    “你说的只是墨家为了阻碍我们继续研究,将机关奴的正常使用恶魔化,技术打不过,就搞道德污蔑。是我们人类制造了它们,自然有权决定怎么用它们。”

    “你们没有制造它,只是发现了他,“灵方”生而有灵。你们只是用禁制将灵困住了。制造它?难道你们生孩子,就有权力决定他的用处和命运吗?”木南舔了舔碗里最后一颗米粒,放下了碗筷。

    “可它们终究不是人。你所说的谴责都是以机关奴等同于人为基础的。”

    说着,林贝安抬起左手,露出手腕上的手表,用右手敲了敲,接着说道:“那你说,这个也是奴隶吗。就像机关奴,它被制造出来,纯粹是为了服务人类。它的构造基于同样的机械原理,而且就像所有机关奴那样,包括齿轮、弹 簧、小齿轮和擒纵装置。它每天二十四小时毫不停歇地工作,而且这样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头。所以我要问你:我在手腕上戴着的是奴隶吗?”

    “机关奴经常表现出自我意识,以及思考的能力。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想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是你所说的手表并不具备的。你是做情报的,而且是机关师。你对机关奴的了解肯定更加深刻,更加细致。其实你说的那个‘失智者’就是明证。”

    木南有些激动,他已经十年不曾像现在这样,痛快地表达自己真实的观念了。

    “磨盘滑落、碾碎磨坊 主的腿的时候,你会说那块石头得到了自由意志,为了争取自由而伤害它从前的主人?还是会说这只是内在机制的故障?”

    “你刚说的,是基于自小就被鲁门灌输的对机关奴的偏见,他们……”

    木南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看来,我们的闲聊要到此结束了。我到时间离开了。”

    林贝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服,说道:“这番交流让我获益良多。谢谢。相信我们很快能再次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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