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良人
忙完一天,再回到她的住处时,慕鸢只觉得身体疲乏极了。抬起手轻轻捶了捶肩,一双吊梢媚眼里透着股浓浓的不甘与怨气。
巧巧那丫头一死,枝翠也被挪去了别处使差,眼下整个浮香苑除了一个话都说不全的太监,就只剩自己在那边照料周全。
今日顾夏白一昏倒,更是将她忙了个七荤八素。
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摆脱这种任人摆布的下等日子的,一定。
推开沉重的木门,入了房间,径直朝着一张素简的床走去。来不及洗漱,她此刻只想赶紧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跟在君后身边的日子,唯一好处便是可以有一间独立的卧房,相比那些身份更低的侍女三五十个挤在一处,她这也算是稍稍如人意了。
只是她慕鸢想要的,又何止区区一间下人房?
不屑似地瞥了一眼黑黢空荡的房间,点亮烛火。
横躺到了床上,左右翻翻身,似乎想找个稍稍舒服些的姿势,却隐约听到被褥里发出窸窣轻微的响声。
像是即刻意识到了什么,慕鸢随即迅速爬起身,朝安静昏暗的房间警惕扫视一圈,而后才回头将手小心探进了折叠的褥子里。
待似乎摸索到了何物,她的脸色瞬时凝重了起来。
随着一只纤手从香褥里出来的,是一个薄薄的信封,拿在手里并未犹豫,迅速掏出一纸信笺,待看完信笺上的字后,她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沉思片刻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慕鸢起身将那信笺连同信封狠狠揉成了团,双眸里时明时暗的幽光,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诡异。
末了,将纸团朝着燃烧正旺的红烛轻轻靠近,昏暗的房间里,一股淡淡刺鼻的焦味充斥着她的神经。
不过,她喜欢这种味道,在这团小小的火光里似乎可以看到一张张终被她踩在脚下的哭丧的绝望的脸。
直到看着火团渐渐暗了下去,只留下星星点点,她才出门而去。
夜里的风,刮得正紧,北寒的秋,似乎比东月来得既早又凉。
轻轻搓了搓渐失温度的手,慕鸢低着头左顾右盼,而后径直快步朝着北苑林场走去。那里,是她来到北寒后与主人私下见面的地方。
黯淡混沌的天幕上,未见明月与星辰,只有缕缕乌云遮蔽的缝隙里,透出些灰暗清冷的光。
她忽然间回想起了在月牙湖边的那一夜,鸢尾流萤,比这要美丽多了。
然而,她并不会为此流连片刻,她清楚。
静谧无人的暗夜,最适合像她这样的人出没。
宫墙内除了偶尔几声幽灵般的猫叫声传来,再听不见其它声响。许是在黑暗里行走了太久,反而练就了她不用光照便能在夜里辨识方向的本事。
慕鸢轻轻一声冷笑,像是自嘲又像是不屑。
北苑林场里,有风掠过,呜呜咽咽,甚是惊悚。像是一个个屈死的亡魂,在这片苍翠中寻找哭诉着什么。
只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她不信因果轮回,不信鬼神报应,也不信那些死了的人真能回来索命,她只信自己。
大步朝着林场最深处走去,在一处高大山石后,终于看到了一个男子清瘦颀长的背影。
“主人!”慕鸢走近立在男子身后,垂了垂头,轻声唤道。
“你来了。”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凌霄,此刻缓缓转身,面朝着女子,清秀面庞上的黑眸里透出一丝警惕,“没被人发现吧?”
“主人放心,无人发现。”慕鸢恭敬回道,只是想起适才他潜放在她房中的密信,似乎已能猜测到几分,便试着问道,“不知主人此次见慕鸢,是有何指示?”
望了眼面前的女子,凌霄原本平静的眸子里悄悄闪过一丝阴冷,压了压嗓音轻声道:“我命你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北寒君后。”
慕鸢闻言,似乎不可置信,猛然抬眼,待对上男子幽暗决然的冷眸,便又即刻垂下头去。
二人沉默,原本阴森可怖的林子,此刻愈加静谧诡异起来。
“主人,此时要了君后的命,莫非是安都王爷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这不是你该问的,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是。”盯着面前似乎心有顾忌的女子,凌霄轻笑一声,淡淡道,“怎么,你不忍心下手?”
慕鸢并未回答,其实她心早有所想。
她并非妇人之仁对殷柔下不了手,而是如果东月公主真死在北寒王宫的话,她便再无身份留在此处,定是要被遣送回东月的。
到时,她与君上岂不再无缘可续?
“别忘了,我千方百计将你安排入东月皇宫为的是什么?”男子说罢,转过身去,似乎已有不悦,“如今你已是北寒君后极为信任之人,行动方便。若是再错过这次机会,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男子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阴冷,低沉中透着一丝杀气,让人闻而生畏。
“主人息怒,慕鸢誓死不敢违背主人。”知他已然不满,女子轻轻抬眼望着面前的背影,勾勾红唇似笑非笑,而后便又做出一副恭敬模样欲言又止道,“慕鸢并非不忍杀那女人,只是”
“只是什么?”男人背身负手而立,冷冷道。
“主人息怒,请恕慕鸢大胆。”深吸口气,女子似乎终于鼓足勇气问道,“顾夏白是主人您喜欢的女人,西照王府上的一池芙蕖,也是为她种的,慕鸢没说错吧?”
“你说什么?!”
似乎是触及到了他最致命的地方,男人迅速回转身子,未等慕鸢回过神来,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早已卡住了她的咽喉。
“主主人”艰难吐出两个字,女子原本轻佻勾人的媚眼里,此刻只剩下无尽恐惧。
片刻后,凌霄才终于松开大掌,冷冷道:“你敢调查我?!”
“慕鸢不敢。”抹着被掐得发烫的白皙脖颈,她缓缓道来,“那晚在烛龙山雪林里,慕鸢恰巧路过不小心听到主人与顾夏白的对话,主人说要带她走,慕鸢便想到了这个女子应该就是主人您的心上人。”
见他并未动怒,慕鸢更是鼓起勇气大胆道,“主人,不瞒您说,慕鸢爱慕北寒王。如果主人能助慕鸢得到北寒王的宠爱,慕鸢自有办法让北寒王厌弃顾夏白,到时慕鸢既可以行刺君后而不被遣回东月,主人您也可以事成之后带着顾夏白远走高飞,岂不是一箭双雕?”
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为显诚意,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偷偷抬眼望着面前男子别在腰间的利刃,眼眸里闪过难以言说的恐惧。
主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即便没有刀剑,随便一根树枝,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要了她的性命。
林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男人并未说话,只冷冷盯着跪在面前的黄衣侍女,朦胧夜色透进林中,照得他苍白的脸愈加如同鬼魅般可怖。
良久,他才若有所思淡淡道:“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看到主人似乎默许了自己的提议,慕鸢开始有些愉悦起来:“是!”
女子说罢,恭敬地拱了拱手,转身朝着林子外大步离去。刚走出几步,又被男人叫了住。
“你若是敢动她分毫,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分明听出了可怖的杀意,于是只得恭敬回了声‘是’。
他口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醒来的时候,恍若隔世。
窗外的光透进来,刺得她的眼生生地疼。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令她难以呼吸。
好半晌,顾夏白才终于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是嬷嬷和灵儿啊,一个愁云满面,一个泪眼汪汪。呵,自己不活得好好的吗?
“丫头。”
“姐姐。”
一见夏白在睡了两天两夜后终于睁开了眼,守在床边的一老一小才终于露出了喜色。
“咳咳——咳咳咳——”
刚想开口说几句宽心的话,只是嗓子一痒,免不了几声剧烈咳嗽,仿佛胸腔里的所有哀气怨气怒气无奈之气,通通给咳了出来。
全身仅存的一丝气力,都被这劳什子的咳嗽给要了去。
也罢,她本就再不知要说些什么,只痴痴望着头顶的纱幔,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让人看着心碎。
“丫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样一句话都不说是要做什么呀?哎。”
关嬷嬷坐在床前,从怀中锦缎里掏出一方帕子,偷偷拭去眼角的泪。
“灵儿丫头把我叫来的时候,你躺在床上只剩了半条命。怎么,那个叫慕鸢的呢,君后不是派她来照顾你的吗?”
“慕鸢她她说君后这这两日身子不不好。”
立在一旁的喜子吃力解说些什么,只是实在力不从心,看得老妇直无奈地摇头。
“哎,这里竟连个伶俐的人都没有。回头待我禀明了君上,挑两个好丫头给你使唤,可好?”
听到嬷嬷的话,夏白才终于动了动容,将视线转到老妇忧心的面色上,急切道:“千万不要再因为我的事情去找他,嬷嬷答应我。”
老妇闻言,只是无奈地叹气摇头。
“夏白姐姐,既然慕鸢去照顾君后了,就让灵儿来照顾姐姐吧,就像巧”
‘巧’字刚一出口,一脸无邪的卓灵儿便被关嬷嬷给制止了住,趁势说道:“也好,就让灵儿丫头来照顾你吧。”
她何尝不知床前的三人待她真心好,只是,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愈是与她亲近的人,愈不得善终。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注定她这辈子,只得孤独终老?
“有喜子照顾我就够了,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顾夏白的眸子里,却一片空洞。
“怎么会没事了。御医说你忧郁太重气急攻心,若是没人好好照顾你,早晚得落下病根。喜子灵儿,你们去把药和粥端过来。”
关嬷嬷是又怜又怨,朝着身后的两人吩咐道。
二人闻言,忙连连点头欣然朝着屋外而去。
“落下病根?呵,只怕早死了才算了事。”幽幽地说着,想起在两场大火中失去的至亲,她只觉得或许自己早些离去,便是她最大的福气了,“如今我在世上再没有什么留恋的,只盼着咳咳咳咳”
她想说,只盼着自己早些去地下同巧巧娘亲团聚,待看到关嬷嬷一脸忧心关切的神色时,她又不忍说出口。
十年前被抛弃的时候,她单纯地想活下去;娘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想活下去,因为身边还有巧巧;如今巧巧去了,再无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她还有何牵挂?
眼见这丫头从刚入宫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月,已然完全变了性情,不见半点活泼开朗,关嬷嬷心疼不已,喃喃自语道:“哎,难道当初我盼着你与诀儿两心相悦,竟是错的?”
一个骄傲不善言语,一个固执多愁善感,如此二人,当真是命中注定的冤家。
“错也好对也罢,都过去了。”
女子说罢,侧身朝里,轻轻阖上了眼眸。
想起他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逼问她的行踪,全然不顾她失去亲人的痛苦,将自己禁足在浮香苑里。
她的胸中,又堆满了郁气,无法排遣。
终究,他不是她的良人。
幽清的长生殿内,男人手执金盏醉眼迷离,倚倒在书案后的圈椅内,望着案上平铺的泛黄宣纸,男人原本冰冷的眸子变得愈发凝滞深邃。
“你变了,变得本王都快不认识你了。”
喃喃自语一句,炎无诀再次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来,他一向谨慎果断,他本不是随意放任自己的人,只是,今夜除了酒他实在不知还有何物能排遣他胸中的苦闷。
“为何你连向本王解释的意愿都没有?到底,你的心是有多大?”
身为他的女人,她却一夜不归。只要她向他解释半句,他便会心软,他便会如从前一般宠她纵她,可她却没有。
想起她的沉默,她那日眼中的不屑,她声声质问自己的模样,他的心就如被掏空了般,再多美好的回忆与佳酿亦化解不了他此刻的苦楚。
他本以为许她名分和恩宠,她便会收了心跟着自己。不去计较她从前与风鸾百里的亲密无间,只是这个女人,天生就不安分。甚至连鸾身边的新侍卫,她也不放过。真当他是傻子吗?她私下里见的那些人,又有哪一个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一切,真的都回不去了吗?
男人抑郁不已,一股无名怒火上头,随手将那金盏重重掷向铺着柔软厚毯的地面,书房内即刻响起一声沉闷压抑的撞击声。
透过朦胧的视线,他才留意到案上那盆青绿已不知何时,盛开了朵朵零星小黄花。
她应该还不知道,她送给他的鸳鸯草都已经开花了,而她已许久未再来过长生殿。
殿外立着的老太监尚忠年,此刻正摇头叹气面布愁云。
自那日君上与凝妃娘娘闹翻后,君上便夜夜在书房内喝闷酒,任是谁也不允许靠近,想来凝妃娘娘外宿的事情对他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哎——”
尚忠年回头朝殿内望了一眼,复而转身重重叹了口气。
正当他搓着双手唉声叹气之时,一个身段婀娜面容姣好的侍女从长生殿前玉阶款步走了上来。
“奴婢慕鸢见过尚总管。”
侍女矮了矮身有礼道。
“原来是慕鸢姑娘啊,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望了眼侍女手里提着的食盒,老太监已然明白了几分。
“是这样的,君后娘娘担心君上这几日胃口不好,便特地命御膳房做了开胃宵食,命奴婢送过来。”
慕鸢边说边左右张望了去,见着一屋子侍女奴才皆立在殿外,心里有了几分打算。
“娘娘有心了。”老太监低声说道,“姑娘交给老奴吧,老奴这就送进去。”
“是这样的,君后娘娘有几句私话想让奴婢亲自转达给君上,还请总管通融让奴婢亲自送去为好。”
说罢,便又毕恭毕敬地福了福身。
“既然如此,那姑娘随老奴来吧,只是君上最近心情不大好,咱们服侍时说话做事还是得周全些。”
“是——”
慕鸢提着食盒,轻声款步跟在了老太监的身后。
她并非头一次进这长生殿,先前跟在君后身后也来过一两次,只是每次只能低头颔首不敢窥探半分。
今夜,她的心,紧张极了。
假传君后旨意入殿,不过是冒死只求单独见他一面罢了。
时至今日,他的三位后妃皆还是完璧,若是此时她能趁虚而入,说不定会大有收获。
想着再走几步便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她的心怦怦直跳,娇俏的面庞上飞起了淡淡红霞。
一手提着食盒,一手轻轻理了理梳的整齐的青丝。
正思忖着,便已到了书房外。
“姑娘,进去吧。”
得到老太监的指示,慕鸢感激似地朝他莞尔道了谢,待老太监驮着背往外走了后,她才终于绕过帘栊,朝着书房内走去。
书房里,悄然无声,只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混杂着酒精的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经。
来不及多想,她便看到了那个正趴睡在书案上的男人。
慕鸢抬开脚欲要直奔他而去,又似乎心有顾忌,便毕恭毕敬行礼道:“奴婢慕鸢给君上请安。”
说罢,又轻轻抬了抬睫望向书案后的身影。
只是,对面的男人未做任何回应,甚至连身上的那件深蓝锦衣亦纹丝不动。
莫非君上喝醉了?
见如此,慕鸢才终于小心翼翼起了身,将食盒轻轻放置一旁,蹑手蹑脚朝着书案走去。
果然,他喝醉睡着了。
望着男人冰冷好看却深锁着的眉眼,她的心忍不住一阵疼痛,什么时候他才会因为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颤巍巍伸向了这个安静的男人。
正当快触碰之时,男人却似乎因为睡姿难受随意骚动两下,将压在书案上的头偏去了另一侧。
吓得立在一侧屏气凝神的女子猛然间收回了手。
若是此刻他醒过来,只怕自己会不得好死,好在男人转头后便又沉沉睡去。
只是此时,一张原本压在男人头下的画像全然露入了她的眼帘。
她先是疑惑,待再将视线转到画像一角写着的一个‘瑶’字时,她似乎吃惊不小。
“难道她是”
心头喃喃一句,望着泛黄宣纸上花海里的少女,慕鸢惊诧不已。
难道她就是主人口中所说的瑶儿?
前几日在北苑林中,她求主人助她夺得君上宠爱。没成想两日后主人便私下告诉她,若是要得君上盛宠,除非变成一个叫瑶儿的女子。主人未说其中缘由,只说此事只能帮她到此。
果然这个画像上的女子,便是能夺得君上独宠的关键吗?
盯着画像上那个玲珑少女纤足上的一抹鲜红印子时,她似乎一计上了心头。
望着熟睡的男人,她虽不甘心就此离去,却依旧在沉思片刻后替他轻轻盖上了搭在圈椅上的外袍,而后提起食盒匆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