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疏萝
纱窗夜雨,红烛高燃。
凤栖宫里,君后褪去一脸华妆浓脂,平日里明艳的气色此刻稍显苍白,静静半躺在红绡帐内,看不出一丝情绪。
“回娘娘,您的玉体并无大碍,只需外用几日跌打损伤之药大可痊愈。”
玉榻旁,一名模样周正的年轻御医恭敬地作着揖如实道。
床上的人闻言,缓缓抬起眸子,若有所思地瞥了男子一眼,随即又将视线转向立在一旁的侍女慕鸢。
慕鸢见状,轻轻点了点头,朝着身侧的男子轻声道:“有劳徐御医了,久闻您是这宫里年纪虽轻医术却了不得的人,今日娘娘摔得这么严重,您可得瞧仔细,别误了您的名声。”
见面前的男子似有不解,慕鸢小心将一包早已备好的银两塞到男子的手中。
见他仍心有顾忌,便又好言道:“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以后还得指望徐御医您在这宫里好生照料着。”
徐御医若有所思片刻后,似乎权衡完了其中利弊,随即快速将那银袋收进怀中,又了然地做了个揖道:“这位姑娘说得是,适才是微臣草率了,微臣这就给娘娘开伤筋动骨的方子去。”
“那就有劳徐御医了。”
玉榻上,一直面无表情的凤颜,此刻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恰逢此时,帘栊外响起了老太监一声尖细的传话声“君上到”,屋子里侍婢跪了一地。
玉榻上,君后闻言稍显慌乱,忙拢了拢两鬓垂散胸前的青丝,待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后,她忙作势要起身请安,却又一副力不从心的虚弱模样。
“躺着吧,免礼。”
迈入阁中,炎无诀望了眼床上面容憔悴的女子,淡淡道。
“臣妾多谢君上体恤。”女子此时难掩喜色,忙又吩咐道,“慕鸢,快去沏壶好茶来”。
立在屋内的侍女领命后,亦是眉梢带喜,迈开小步欲要离去,却被男人一句冷冷的话给牵制了住。
“不必了。徐御医,君后伤势如何?”
负手立在屋内,男人转身朝恭敬立于一旁的御医问道。
“启禀君上,娘娘玉体受损已伤及到了筋骨。”年轻的御医悄悄瞥了一眼病床上的凤仪,接着又说道,“不过请君上放心,娘娘只需按微臣开得方子内服外用,好好休养,不出一月可痊愈。”
“既然如此,君后的伤势就由你照料直到痊愈,退下吧。”
“微臣遵命。”
年轻男子退出后,其余侍女亦在君后授意之下退出了内阁。
“大晚上的,君后不在凤栖宫待着,跑去毓秀宫做什么?”
从入内至今,男人始终淡然冰冷立于一处,单手负于身后,一脸冰霜。
此刻,床上女子听闻出了其中的责备之意,胸中委屈亦稍稍显于脸上:“臣妾臣妾”
“君上您错怪娘娘了。”一侧的慕鸢忙上前解释道,“娘娘仁慈,见后宫新添两位主子,便领着奴才们过去道贺。谁知夜里突然下起了雨,夜路湿滑,才让那帮抬撵的奴才给伤着了娘娘。还请君上不要责怪娘娘才是。”
鹅黄色的宫衣里,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娇躯,两缕柔软的青丝从胸前高高隆起处直垂至水蛇腰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虽未抬头,但那对能勾人心魄的媚眼,却始终在男人被夜雨打湿了的长靴上游离。
炎无诀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侍女,转头朝她望去,待对上侍女幽幽的美眸时,男人深邃的黑瞳却是一如往常的冰冷。
君后见状,只以为她的侍女不懂规矩冲撞了圣驾,忙道:“还请君上恕罪,慕鸢这丫头不懂规矩,回头臣妾定好好教训她。”
炎无诀却并未有怒意,只若有所思片刻后,淡淡道:“好好服侍君后。”
说罢,抬脚转身欲要离去。
见他又是如此,床上的女子顾不上尊严亦顾不上膝盖上传来的痛感,忙坐起身子急切道:“君上今晚也不留下来吗?”
她的神色,明明白白写着期待,无比渴望的期待。
男人停顿了脚步,却并未回头,不假思索回道:“本王还有政务要处理,改日再来看君后,君后好好歇着吧。”
说罢,毅然离去。
呆呆望着帘栊上久久摇摆着身姿的珊瑚珠串,她的心,已然跌落至了谷底。
满以为今夜来出苦肉计,他便能不去浮香苑,留在凤栖宫陪她一晚。她是他的君后,他明媒正娶的妻,可直至今日,她却依旧是块完璧。
为何要如此待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股无法言说的痛剧烈地撕扯着胸腔,似乎终于克制不住瞬间即要迸发,她却最终将那团火焰熄灭在了逐渐黯淡的双眸里。
凤栖宫外的回廊上,急匆匆走来一名华丽的女子,女子一身明艳湖蓝,双眸冷漠阴狠,即便是在黑夜,依旧无法消退她身上半分盛气临人。
“绮珠,都怪你,大晚上让本宫来这鬼地方,害得本宫新做的鞋子都淋湿了。”
说话的,正是赫尔安宁,西照国的郡主,如今的北寒君妃——安妃。
“娘娘,奴婢也是替您着想啊。您想想,这君后是在咱们毓秀宫外跌倒的,若娘娘您不去瞧她,指不准她背地里在君上面前怎么说娘娘您的坏话呢?”
“她敢?别以为她现在是君后,本宫是安妃,本宫就怕了她!”赫尔安宁气急道。
说起安妃这个称号,便让她不由地火冒三丈。
听内务府的崔贵说,前几日拿了牌子让君上为新立的两位妃子选赐号,君上连看都没看。想了会,口里喃喃念道什么“有美人兮,肤若凝脂态风华”,这便替顾夏白赐了个‘凝’字,而自己连赐号都没有随随便便就在名字里挑了个“安”字。说到底,恐怕选“安”不选“宁”,也是怕谐音上了那贱人的“凝”字吧。
“真想不通顾夏白那小贱人有哪点好,怎么每个男人见了她,都像是狗见了屎似的?”沉思到深处,赫尔安宁脱口而出,却被身后的侍女轻轻拉住了衣袖。
赫尔安宁本欲发怒,抬眼瞧见迎面而来的人,脸上的怒意随即一笑而逝。
“臣妾给君上请安。”待男人走近,赫尔安宁忙恭恭敬敬福了福身。
“起来吧。”炎无诀瞥了眼面前这个衣着鲜亮的女人,似笑非笑道,“安妃也是去探望君后的?”
“回君上,臣妾正是,臣妾担心姐姐的伤势,所以带了些好药过来,也不知姐姐伤得严不严重。”赫尔安宁缓缓抬起了头,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神色。
从前姨母劝她放弃风鸾哥哥时,她其实是万分不愿的。但今夜她却发现,面前这个风姿凛凛难掩光芒的男人,似乎顷刻间就吸引了她。他冰凉如铁,双眸如冰,浑身散发的危险气息,让她燃起了一股强烈的征服欲。
回廊外,夜雨依旧淅淅沥沥。
“安妃能如此和睦后宫,本王很欣慰,去吧。”
炎无诀说罢,勾了勾唇,绕过女子便大步离去。
“君君上”
立在原地的赫尔安宁,转身望着那个已走远了的背影,竟痴痴地喃喃道。
“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去凤栖宫吧。”绮珠抿了抿嘴偷偷一笑,一手打起灯笼,一手撑着油伞,朝那魂不守舍的女子说道。
赫尔安宁闻言,回过神兴致勃勃道:“绮珠,你明日去给本宫打听清楚君上的所有喜好,回头一五一十告诉本宫。”
“是。”侍女会心应道。
未等宫门外侍女通报,赫尔安宁已快步踏入了凤栖宫,望着宫内四壁华丽非常,她冷笑一声,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空架子罢了。
“哎呀,君后娘娘,您怎么伤成这样了?”
一入内室,赫尔安宁径直快步走向床前,福了福身焦急道。
“是安妃妹妹啊,请坐。”
虽讨厌安妃入骨髓,她却不能有任何表露,谁让她是母仪天下的君后呢?从小她便见惯了宫里的尔虞我诈世态炎凉,若是自己有半分松懈,别人只怕更得意些。
君后一脸欣慰模样,望着赫尔安宁浅浅笑道。
“娘娘,那帮奴才也太猖狂了些,竟连君后的凤架也敢随意怠慢。依臣妾说,将他们全拉出去砍了才是。”抬眼望着立在床头的慕鸢,眉目一转,又接着说道,“在臣妾的毓秀宫外发生这种大事,若是给那些不明是非的人挑拨了去,娘娘与臣妾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嫌隙呢?”
“安妃妹妹说得是,好在本宫并无大碍,修养些日子便可痊愈。他们当差也不容易,左不过路滑才闪失了,赏一顿板子了事再罚些俸禄,算是惩戒了罢。”君后淡淡然说道。
“娘娘果然好脾性。只是,并非人人都能感知娘娘的宽宏大量,好比咱们的凝妃妹妹,娘娘待她如此之好,她今夜还不是把君上的魂给勾走了。否则,娘娘伤势这么重,君上怎么不留下来”
欲再说下去,瞧见床上的女子似乎已有不悦,赫尔安宁随即干笑一声,便转移开了话题。
“这是臣妾从西照带来的跌打药,对伤筋动骨最是有奇效,还望娘娘笑纳。”
君后闻言,莞尔一笑道:“多谢安妃挂念。”
她总是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明明心里因为君上立妃的事情嫉愤不已,却硬要摆出端庄高贵与世无争。
赫尔安宁心底冷笑,看你君后娘娘到底能忍顾夏白那贱人到几时?
随便闲聊了几句,她不想再装模作样,赫尔安宁便告辞出了凤栖宫。
待那聒噪又目中无人的女子离开后,床上的君后娘娘终于按捺不住,朝一旁的侍女厉声道:“慕鸢,将安妃送来的东西全扔了!”
慕鸢恭敬地应了声‘是’。
秋风秋雨秋夜长,红绡帐内褪华妆。
不见君心如秋水,但闻泪痕湿碧裳。
听慕鸢姐姐说,君后的伤势已然痊愈,原本君上念她有恙在身,关于重修疏萝宫的事宜待她痊愈后再办。无奈君后性情如此,后宫之事皆在她的职责之内,这便紧锣密鼓张罗了起来。
君后娘娘派慕鸢姐姐问自己,喜欢些怎样的装扮,有没有中意的风格。
顾夏白自知人微言轻,不想多生事端,便说一切但凭娘娘做主,简单些就好。如她这般身份,能得今日,已是修来的福分,怎还会有其他奢求。
疏萝宫本就长年无人居住,只需稍作装饰,便如新出。况且从浮城请来的工匠手艺极好,这不才用大半个月的时间,一座漂亮的宫殿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一入宫门,馨香扑鼻,几株金桂开得正好。除此之外,时下的鲜花盆栽亦是繁盛应景。再看殿内,红绡绿罗,甚是华美。桌椅摆设,无一不名贵精致。
巧巧这小丫头对新住所喜欢得不得了,说是比起浮香苑,此处不知舒适多少,况且离长生殿极近,往后君上再过来也方便许多。
舒适方便那是自然,只是在顾夏白的心里,却对浮香苑难免有些不舍,那里虽偏僻,但是好在幽静自然。
君上疼她,说即便她搬过来了,浮香苑依旧留给她。况且将雪影留在浮香苑,也能增添些生气。于是夏白在心底暗暗决定,即便是搬来疏萝宫,她也要替他照顾好浮香苑的一园蔷薇与雪影。
疏萝宫?这名字可有出处?她曾问过关嬷嬷。
嬷嬷说,只因原些这宫里的院墙上爬满稀疏青萝,故而取名疏萝宫。只是想必此次重新修缮,全被拔了去,已然不再见那青萝半影。若是它们还在,应该是极美的吧。
夏白立在一株金桂下,兀自想着些什么,留给来人一个清丽的背影。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男人雄厚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她耳畔,轻轻呼出的温热气息,像是秋日里醉人的佳酿,让人昏昏欲睡。
夏白知是他,并未回头,只浅浅一笑轻声道:“喜欢。”
男人勾了勾唇,伸出双臂,将面前的女子圈在了怀中,在她青丝上缠绵一吻。
“君上别闹,大家都看着呢。”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亲密暧昧,让人看见了多不好,夏白边说边扭捏着身子,想从男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
“乖,别动。”
他带着宠溺的命令,让她无法拒绝。
秋日黄昏干净柔和的光晕打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照得每一寸肌肤如同珍珠一般璀璨耀眼。如雪的肌肤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如山涧里的清泉,流淌着细细绵长的欢快。从女子衣襟里逸出的淡淡馨香,撩起了男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他轻轻低下头,朝脖间雪白处深情吻了下去。
“啊!”怀里的女子,此刻犹如受惊小鹿,瞬时羞得满脸通红,挣脱掉铁臂,转身结巴巴道,“君君上,你做什么?”
顾夏白语无伦次后退两步,忙朝院中四处张望去。完了完了,这要让人看见,她还有什么脸见人。咦,人呢?
“不用看了,人都让本王赶走了。”炎无诀盯着面前慌乱不已的女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道,薄薄的唇微微扬起。
“臣臣妾去里面看看。”
羞红的小脸上,一副尴尬模样,夏白干笑两声,忙急匆匆欲要拾阶而去。
谁知自做了君妃后,她的服饰头饰样样都比她从前繁琐拖沓,再加上情绪激动落荒而逃,一个不小心,脚踩上裙摆便要跌倒。
好在有人眼疾手快,一把便将她给拉了住。
未等夏白回过神来,男人已俯身横抱起她,朝着殿内大步而去。
完了完了,他想做什么?看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该不会是虽没吃过猪肉,总听说过猪跑吧,从前在藏娇阁时,她时常听姐姐们打情骂俏说过些男女之事。当时娘亲总骂她们,说是别把女儿给教坏了。她的心怦怦直跳,脸已经烧得能煮鸡蛋了。
偌大的疏萝宫里空无一人,华美宁静。
她虽未正式入住,可里头所用早已配备齐全。此刻她是难为情到了极点,眼看就要到了那张华幔高挂的大床旁,夏白忙结结巴巴说道:“那,那个不可以。”
炎无诀停住脚步,却并未将怀里横抱着的小女人放下,只暧昧地勾着唇凑近了些笑道:“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本王的女人。”
说罢,抬脚径直朝里走去。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啦,君上快放臣妾下来。”
顾夏白松开环着男人脖颈的藕臂,见他不为所动,两只绣花小鞋胡乱蹬着,又羞又恼的模样,实在是让男人移不开眼。
“说个不可以的理由。”
男人可不吃这套,箭在弦上,一脸不甘心地问道。
眼见他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夏白羞红的俏脸已燃烧到了极致,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直看得男人莫名其妙。
这个小女人,莫非实在难为情?
空荡荡的屋内,鸦雀无声。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好一会儿,夏白终是忍不住,直了直身子附在男人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男人闻言,愈加茫然不解。
“葵水?葵水是什么东西?”
炎无诀盯着怀里的女人,一副若有所思,看得夏白惊诧不已。
“嘘,小声点儿。”终于两脚着了地,夏白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肚子,而后看着面前一头雾水的男人,咧嘴笑道,“君上当真不知?”
不可能吧,一个二十好几的男人,堂堂的北寒王,居然不知道葵水是什么东西?
男人摇了摇头,不耐烦似地又问道:“到底是什么?敢坏本王的好事。”说罢,像个孩子似的不情不愿一屁股坐在了一张香榻上。
夏白想笑,却故意慢悠悠一本正经道:“葵水就是算了,要不君上还是去问别人吧,像什么百里呀,洛王呀,君上都可以问的。不过”
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她故意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蒙在鼓里的男人,见她一脸古怪,愈加好奇。
“不过臣妾想,君上还是去问关嬷嬷会比较好。”
“不说也罢,本王去问其他人便是。”炎无诀说罢,懊恼起身就要离去,只是才刚走出几步,又回头朝一脸好戏的女子勾了勾唇,意味深长笑道,“别想耍花招,等本王问明白了再来找你,小丫头。”说罢,大步流星而去。
内室里,徒留下女子玲珑的欢笑声。炎无诀,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糗的时候,真是太好笑了。
“姐姐,君上怎么走了?”正在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小丫头从外走了进来挠着头说道,一见夏白如此开心模样,也跟着莫名欢喜起来。
夏白朝巧巧招了招手,伏在小丫头耳边悄悄耳语几句,小丫头的表情那才好笑,先是一惊,而后亦是乐得开了花。
“不会吧,君上”
好吧,没想到咱们的君上还是个这么纯情的人,竟连女子的月事都不懂。不过看着姐姐与君上如此相好,她也算是放心了。顾妈妈,您在天之灵,看见小姐如今这般幸福,也该安息了吧。
“娘娘,慕慕鸢姑娘来了。”
门外,响起了小太监结结巴巴的传话声。
顾夏白闻言,欣喜地理了理衣裙,快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