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实情
翌日,退去早朝,北寒王折回长生殿中,换下朝服,独自静坐御书房内。
适才朝堂之上,争论激烈,无非是些尔虞我诈弹劾之辞。虽说他已执政数年,根基渐稳,只是朝中派系纷争却是一刻也未曾停过,尤其以梁氏一族为首的一派,这些年来甚不安分。书案上奏折如山,却未有几本是心系民生的,皆是些相互参奏之辞。若非他还有所顾及,恐怕早已将梁氏一族清理殆尽,今日也不用再受此等闷气。梁威一案,杀鸡儆猴,看来早晚有一天,他还是得清理门户才行。
炎无诀眉心微皱,细细思忖,一本烫金奏折握在他修长五指间,微微有些弯曲。
此时,立身帘帐外待命的尚总管恭敬步入房内,习惯性地弯着身躯,尖细的嗓音轻声响起:“君上,高侍卫求见。”
炎无诀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放下手中奏折,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宣召后,高安大步流星入内,单膝跪地请安。
炎无诀知晓其来意,随即命他上前禀告,高安这才起身立在书案前,将他连夜获悉的情报朝男人一五一十细细讲来。
听闻禀告后,男人本就冰冷的目光此刻更是蒙上一层寒气,让人不由生畏。
见主子不做声,高安知意,恭敬立于一旁,静待吩咐。
良久,炎无诀才幽幽道:“你先退下吧,有事再传你。”
“是!”高安领命退下。
御书房内,男人十指关节‘咯吱’作响,冷峻面庞罩上阴云。良久,他才出了书房,朝殿外走去。
万寿殿内,暖阁中,淡淡沉香似有似无,让人闻之心神宁静。
太后静坐铺锦暖炕上,手执佛经,神情安详,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立于暖阁外的一名侍女悄声入内,在太后身侧的辛嬷嬷耳边小声嘀咕几句,那辛嬷嬷便向太后请示退出。
万寿殿外,一个模样猴精的小太监双手插袖,朝着殿内四处探望。见着老妇走出,随即将袖中双手抽出,抖了抖袖口,恭敬地弯腰低头,静待来人向前。
辛嬷嬷自是知晓其来意,走近后便将那小太监唤至殿外无人处。
来到殿外回廊一角,小太监扫视一下四周,见无人后,才在老妇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老妇闻言,神色一惊,随即打发小太监告退,自个儿又快步朝万寿殿暖阁中走去。
老妇轻步入内,恭敬道:“启禀太后,老奴有一事禀告。”
太后闻言,并未抬眼,徐徐道:“说吧,哀家听着。”
老妇于是遣退屋内侍女,将适才小太监禀告之事一一讲来。
太后闻言大怒,一把将手中佛经重重掷在了镶金包边的炕桌上,厉声道:“你即刻去把郡主请来,记住,亲自去。”
老妇领旨,随即马不停蹄出门而去。
暖阁内,太后面色愠怒,凤眼中却生出一丝不安。凭她对炎无诀的了解,此事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便能查得一清二楚。到时他若是厌恶了安宁,那么她的计划不就不施而败了吗?不行,她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不多一会儿,赫尔安宁便被辛嬷嬷从毓秀宫给请来了万寿殿。
还未入暖阁,便听到几声清晰撒娇的女子声:“姨母,是不是想安宁啦?这么早就把安宁给唤来。”说话间,一袭湖蓝从暖阁帘帐外款步走来。
一见贵妇面色愠怒,神情凝重,未有往日半分慈祥。赫尔安宁本来喜悦的神色立刻僵滞下来,试探着道:“安宁给姨母请安。姨母,是谁这么大胆,惹您生气了?”
太后强压怒意,端坐暖炕上,盯着赫尔安宁眉心的一点朱砂,冷冷说道:“你上前来,哀家有话要问你。”
“是。”见今日这气氛似乎不对,赫尔安宁不敢再造次,小心恭敬走近贵妇身前。
“哀家问你,你这几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安宁……安宁什么也没干呀,这几日不是天天陪着姨母么?对了,偶尔也去找风鸾哥哥玩。”
“岂有此理,还想瞒着哀家?”太后凤目怒视,一把拍在了炕桌上,厉声道,“昨日长明殿前的事情,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赫尔安宁还欲开口狡辩,待抬眼对上贵妇那犀利的凤目时,终究吓得扑通跪地:“姨母饶命,安宁知错了,安宁再也不敢了。”
“果然是你!你现在本事大了,竟敢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让文武百官都来看我北寒王室的笑话,是不是?”
“安宁不敢,安宁知错了,求姨母饶命!”赫尔安宁跪在地上,不停地朝面前暖炕上坐着的贵妇磕头。
太后盯着面前跪地的女子,忍不住摇摇头,良久才说道:“你的命哀家不想要,只是你这样做,只怕有人会饶不了你。”
有人?除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赫尔安宁再想不到其他。此刻她知事态严重,吓得浑身哆嗦,挪上前去伏在贵妇双膝上,求她指点迷津。
她虽不成气候,说话做事不经大脑,可毕竟留着还有用处,况且怎么说她也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女。思及此,太后示意立在一侧的老妇扶起地上无措的人儿,赫尔安宁这才稍稍稳定了些情绪。
“哀家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那个狐媚子勾搭上你的风鸾哥哥。只不过,你那些小伎俩连哀家都瞒不过,又怎么瞒得了君上?往后你若再敢一意孤行,到时候哀家也保不了你。”
“多谢姨母周全,安宁以后再也不敢了,凡事都听姨母的安排。”
听她这样三番五次地保证,贵妇脸上终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稍稍柔和了些神色。
说话间,万寿殿外传来太监总管尚忠年细长的传话声“君上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先去里边避一避。”
得到贵妇授意,赫尔安宁即刻藏入暖阁内室。她刚一入内,便听到外面响起了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
“儿臣给母后请安。”炎无诀恭敬道。
“君上无需多礼,今日怎么得空来哀家这里?”太后轻轻放下适才拿起的佛经,堆出一丝笑意。
“儿臣只是想起,近来公务繁忙,已有些时日未曾来给母后请安了,是儿臣不孝。”句句谦恭孝顺,神色却不见半分柔和。
“君上有心了,刚下早朝吧,用过早膳了吗?要不在哀家这儿将就些?”
太后正欲吩咐辛嬷嬷传早膳,却遭到了男人的婉拒。
“多谢母后,儿臣已经用过早膳。”瞥了一眼炕桌上的佛经,男人似笑非笑道,“母后还是和从前一样,日日诵读佛经,如此心善一心向佛,真让儿臣心生敬佩。”
太后亦瞥了一眼佛经,微微笑道:“这不过是哀家用来打发无聊日子罢了。”
见男人说已用过早膳,辛嬷嬷便命侍女奉上热茶。
“对了,母后,儿臣有一事想求教母后。”
“君上只管说便是。”
“昨日那长明殿前闯祸的宫女,已被儿臣关押在地牢,不知母后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太后自然知晓他今日前来的用意,便客气地说道:“此事大可不必问哀家,君上做主便是了。”
“既然如此,儿臣觉得还是要彻查清楚为好,若那宫女有意破坏两国和亲大事,怎可轻易饶恕?”男人瞥了一眼内室未藏掖好的湖蓝裙角,嘴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依哀家之见,此事就此作罢吧,既然子衿公主并未追究,咱们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那丫头一人在那冷森森的天水牢里呆了一日,也算是惩罚她了,日后再严教她些规矩便是。”
“既然母后慈悲心肠,儿臣就依您的意思。不过日后她若是再犯,儿臣定不轻易饶她!”最后这句,语气颇重,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
如此又再闲聊了几句,男人离去。
待炎无诀走远后,赫尔安宁这才从内室走了出来。
“姨母,君上似乎并未发觉此事是安宁所为,是不是姨母多虑了?”赫尔安宁试探着问道。
太后盯着炕桌对面一口未动的茶水,似乎若有所思。
“你当他今日来是真的想要征求哀家的意见?他这话里有话,分明是说给你听的。”
“啊,他怎么知道我在姨母这儿?”
“都退下吧,哀家想清静一会儿。”
“是。”
待郡主走后,贵妇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这孩子想要成大气候,还得好好栽培才行。
天水牢中,夏白抱着双膝坐在稻草堆上。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晚,不知何时才能出去。她可不像隔壁那位自在,她对这阴森的地牢是丝毫没有好感。
正在这时,一个狱卒走到牢门前,边开锁边说道:“姑娘,你可以走了!”
突然听到这好消息,夏白那脏兮兮的面庞顿时明媚起来,起身兴奋道:“我可以出去了,我可以出去了,谢谢大哥。”
正要踏出,想起隔壁还有一人,夏白于是抓着铁栏说道:“百里流绯,你跟我一起出去吧,这牢里阴阴暗暗的,毕竟晦气。”
倚在床上假寐的婀娜身姿,微微睁开秋波,瞅着对面那张真诚的面孔,不以为意道:“要走你自己走,别管小爷我的事儿。”
夏白仍欲再劝,终知劝不动他,只得无奈笑笑转身欲要离去。
恰逢此时,一个亲切的声音响起在幽暗中:“小姐,小姐。”
夏白定睛一看,那不是巧巧吗?再细看这来人,哪只她一个,洛王与灵儿亦随其后。
“你们怎么都来了?”夏白问道。
“小姐,您没事吧?”巧巧奔在前头,一把抱住了夏白,哭得稀里哗啦。
夏白笑笑,安慰着拍拍她的后背,见她家小姐并无大碍,巧巧这才破涕为笑。
“夏白姐姐,你的伤好了吗?我听大哥哥说你受伤了。”跟在炎风鸾身后的少女,一脸明媚,甜甜笑道。
“我没事,多谢灵儿关心。”夏白亦是回给卓灵儿一个感激的笑容。
原本隔壁那妖孽男子波澜不惊,听闻这声‘大哥哥’后,如同晴天霹雳,即刻从床榻上坐起,扭着柳腰走了出来:“鸾,你身边这个黑不溜秋的野丫头是谁呀,跟你很熟吗?”
卓灵儿闻言朝来人望去,只见这人生得貌美无比,却是很不客气,于是仰着头嘟起小嘴道:“你又是谁呀?这么没有礼貌。”
“你问鸾,让他告诉你小爷我是谁?”百里流绯盯着这个满身铜色,着装怪异的小个子女孩儿,一脸不屑。若说鸾看上了顾夏白,还算勉强可以接受,要是换作这野丫头,他百里流绯可不答应。
“大哥哥,他是谁呀?”少女拉着炎风鸾的衣袖,撒娇道。
“艾艾,野丫头,你的手放哪儿呢?”
炎风鸾此刻头痛无比,只觉得两个声音甚是刺耳烦心,也不理会这争论不休的二人,拉起夏白的手就朝地牢外走去。
几人说话的说话,争吵的争吵,前前后后走出地牢。
路过御花园时,回想起前日夜里在这园中所见,夏白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三个争论不休的人,朝身侧好看的男子问道:“王爷,君上把我放了,是不是刺客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炎风鸾似乎亦是不知详情,只回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王兄只说确有刺客,不过刺客计划未能得逞,误会一场。”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
只是,真的是她多虑了吗?想起那日太后的突然召见,恰巧碰到的黑衣人,还有昨日清晨被关在柴房中轻轻一挣便开了的绳索。莫非,这一切都只是要引她上钩?如果真是这样,到底是谁精心策划了这一出?她在宫里与人无冤无仇,那策划之人又是何居心?
转头瞥见沉默不语的夏白,炎风鸾轻松道:“你也别多想了,往后小心些,凡事都带上巧巧,多个照应。”
“嗯,多谢王爷关心。”
二人在前,三人在后。
百里流绯被身侧的两个小丫头弄得哭笑不得。一个缠着问他怎么生得这么美,可有什么好方法能改善容颜?一个问他跟炎风鸾到底是何关系,如不如实招来便不放过他。
见前头二人相聊甚欢,画面融洽。百里流绯薄唇一撇,唤道:“顾夏白,你可别忘记了,昨晚你输了牌,要请我和鸾吃饭的啊!”
听闻声后别扭的男声,夏白头也没回,眉眼间掩饰不住笑意,故意大声回应道:“知道啦,百里……小…姐…”
后头的三个字儿,语气颇重,逗得其余几人揶揄一笑。
“你刚才叫小爷什么?”百里流绯分明听夏白唤了他别的称呼,欲要挣脱掉这缠人的两个少女,找她问个明白,无奈根本挪不开身。
“没什么,我说知道啦,百里公子。”夏白回头,朝他吐了吐舌。
一侧男子温婉如玉,始终面带迷人微笑。
御花园僻静一角,一片妖艳荼蘼的红花开得正盛。
北寒王一袭藏蓝长袍,长袍上精绣几株白竹。今日他这身装扮,相比平日习惯的黑色华服,略显轻松些。
望着手中刚采下的一株鲜红,男人眉眼间微微透出一丝温柔。他记得小时候关嬷嬷曾跟他说过,刚采下的三日红花花蕊祛疤功效奇佳,可以完全褪去他胸前的长疤,只因他不想如此,才留到至今。
传闻这‘三日红’极其珍贵,三年开花一次,花期却又是极短,仅有三日。在这北寒,除了那雪山之巅或许还存有,除此之外,就只有这御花园的药圃中还能见着一二了。
今日无事,想着她定能用得上,这才领了侍女前来御花园的药圃里采摘。如此说来,她的运气也算极好,恰逢这娇贵的三日红盛开一片。
远处嬉闹之声传来,男人循声望去,一眼便在人群里瞧见了她。看她轻盈款步的样子,膝盖上的伤应已愈合得差不多了。
男人微微怔住。
身后的老太监瞧见此景,欲要出声制止远处几人,却被拦住。
待那几人走远后,男人朝身后淡淡说道:“摘好之后,送去浮香苑。”
“是。”老太监恭敬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