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佳人
十四年后。
东月国皇宫,琉璃泼金,朱门红墙。殿宇林立,气势恢宏。
宫门之外的月牙城内,花红柳绿,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东月国的皇城——月牙城,常年都是人流如水,夜如白昼。
只是今日,似乎更为繁华和躁动。
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形形色色,将这方圆不过十里的月牙城塞得满满的。
闹市一角,深宅春闺,秀色旖旎。
“小姐,快醒醒,快醒醒。”
一个光景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跪在雕花梨木的绣床边,半拉开如雪般丝质帷幔,轻轻急急地呼唤着床上梦魇缠身的人儿。
只见这床上人儿,通身雪白,肤若凝脂,青丝近乎垂地。
此时梦魇缠身,眉黛紧蹙,略微泛白的薄唇微张,光洁素额上布满细汗。似在梦中呼唤什么,却让旁人一句也听不明白。
小丫头不停轻晃着从香被中露出的半截藕臂。
床上的人儿这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她似有些愠恼,来人扰了她的梦,想要发作,却瞧见床边伏着的,是她那泪眼朦胧急得不行的贴身丫鬟巧巧。
不用多想,一定又是她做噩梦惊着她了。
顾夏白本还犯着困,瞥见眼前这模样,顿时清醒了不少,只觉好笑。
“呀~你这小丫头,只是做了个梦,何必大惊小怪,看把你急的。快起来,擦擦眼泪别哭了。”
说罢,顾夏白从金丝绣枕下拉出一方粉帕,轻轻拭去了小丫头眼角的泪痕。
小丫头破涕为笑,羞赧道:“小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嘻嘻~那巧巧这就去给您去准备洗漱和早点啦。”
“嗯,去吧去吧。”顾夏白朝巧巧挥了挥手,打了个早起的哈欠,懒懒应道。
巧巧吸吸鼻子,麻利起身,轻快地小跑了出去,出到门口,还不忘转身将门轻掩好。
待屋内只剩独自一人时,顾夏白的思绪开始恍惚了起来。
十年了,为何总是会梦到同样的梦境?
梦境里,白雾缭绕,恍若太虚。幽幽山谷之中,开满遍地斑斓的花朵,将她紧紧环抱。
一个少年的声音,温暖却不真实,总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回荡。
“小不点,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待她伸手要去抓住那人的衣袂时,山谷之中只剩下一地枯草,还有她落寞胆怯的心。
思及此,顾夏白不由地心一紧,杏目望向了窗棂上流泄进屋内的点点春光。
地上斑驳的影子似织成了一张密网,网住了她的心,让她感到烦闷和窒息。
一定是见过的吧,不然为何会频频出现在梦境里,挥之不去。
到底梦中人是谁?
她,又是谁?
……
十年前,滂沱雨夜。
年幼的她在昏迷中,被抛弃在了藏娇阁的后院门口。
若不是厨娘阿英把她抱回院内,给她请了城内最好的郎中杜大夫,只怕淋了雨高烧退不下的她要小命不保。
若是被歹人掳走,卖予那些不三不四之人,那她下半辈子可要如何过活?
只是,还能有什么不三不四之人呢,这藏娇阁本就是这些人最爱出没的地方,月牙城最大的寻欢之地,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去处了吧?
然而,命运总是爱戏弄人。
到了这儿,她既没有遭受不清不白的待遇,也没有过着劈柴洗衣等下人该过的日子。
厨娘阿英把捡来的女孩儿拾掇整齐之后,便禀报给了顾氏。
这顾氏——顾玉枝,藏娇阁的当家主事,虽是爱财,心肠却不坏。她连夜赶到下人住处,借着闪烁的红烛灯火,瞧仔细了这孩子。
只见这女孩儿,约摸六七岁光景,模样生的白净乖巧,眉目分明。尤其是这露在锦被之外的一双小足,轻盈纤细不足一握,着实可爱。
顾氏将这床上昏睡的女娃通身打量了一番,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儿。
只是说来奇怪,这白净如玉的小足,左边这只足底竟天生带着一枚花印子,像是长在了嫩肉之中,殷红如血,形状似莲,好生醒目。
顾氏见着欢喜,当下便心生一念,她要收留这个孩子。
“夏日新荷出玉色,濯濯纤姿妙无双。这孩子今夏而来,白净似莲,就叫她夏白吧。跟着我姓顾,顾夏白。”顾玉枝难掩喜色道。
再瞥一眼盆内换下来的衣物,锦缎薄裙,织丝绣鞋,想来也是好人家的孩子。
本还有些犹豫,可忍不住瞅瞅床上的小可人儿,再想想自己这奋斗半生银钱虽不缺,可总归没个孩子。心下想着,这或许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来伴她终老的。
顾氏便不再犹豫,当下就朝着屋内众人,厉声道:“从今往后,夏白就是藏娇阁的孩子,我顾玉枝的掌上明珠。”
无人敢说不字。
也不知是昏睡了几日,顾夏白才在一处僻静幽清的住所中醒来,这便是顾氏专为她在藏娇阁后院布置的芙园。
园子不大,却别致雅静,服侍的人不过两三个,却都是可靠稳妥的。
院墙内四周绕着几排密竹,一条青石小径在园内蔓延开去。小径两旁是请人挖凿的池子,时值盛夏,池内绽放大朵玉莲。
芙园内共有四间屋子,对着园子门口的两间宽敞屋子,是顾夏白的闺房;屋后两间简陋小屋,则是下人用房。
顾夏白特别喜欢这个住处。
也不知是何缘由,她醒来后对从前之事无一丝半点印象。
于是稀里糊涂就做了藏娇阁的大小姐,顾玉枝的掌上明珠。
……
正在游离之际,一阵暗沉的推门声将顾夏白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本就不是哀哀怨怨之人,见自己又被这不着边际的梦境困扰,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
嗯,不想也罢,不过是梦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自己的身世,再说吧。
“小姐,快快起身吧,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
瞥见巧巧在屋内忙来忙去,顾夏白依旧自在的在床上躺着,不想动弹,只懒懒应声道:“好日子?什么好日子?”
“月牙城一年一度的寻香节呀,听说热闹得不得了。小姐可要出门看看去?”
巧巧放置好洗漱用具,只等着服侍她家小姐起床更衣。
“哎呀!去去去,必须得去呀!你瞧我这脑子,前两天还记着这事呢,这会儿却忘了!”
夏白那惺忪的睡眼顿时光亮起来,麻利地掀开被子,鞋袜都未穿戴整齐,便欢快地在房内雀跃起来。
巧巧连连点头,脆生应道:“前院休息的姐姐们,一大早就赶着梳洗打扮,这个时辰恐怕已经出门了,小姐咱们也快点吧。”
巧巧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边说边为她家小姐穿衣梳妆。
顾夏白这下老实了许多,穿好衣裙后,端坐在梳妆台的雕花明镜前,任由巧巧摆弄青丝。
“快点快点!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好几日都不曾出门,真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光,今日可要出去好好逛逛。”
一想到南门大街上那热闹的场景,顾夏白那白皙粉嫩的小脸蛋上,尽是喜悦之色,连眉梢都跟着生动起来。
“是了,小姐,今儿个玩够了再回来,反正顾妈妈不在,嘿嘿~”
巧巧说罢,一脸雀跃地望向镜中佳人。顾夏白好笑得回头戳戳她圆鼓鼓的脸颊。
在这个小丫头心中,她家小姐是这月牙城最美的姑娘,不,不止月牙城,更大的地方都是。
可是,这更大的地方是哪里呢,巧巧是不知道。她只知道,进了藏娇阁,不用伺候男人,只需服侍天仙一样的小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偏偏小姐又不嫌弃她身份低微,待她像自家妹妹一般,她只盼着倾尽所有来对她家小姐好。
巧巧回想起刚来藏娇阁的时候,那年她刚满八岁。家中光景不好,兄弟姊妹又多,乡下日子过不下去,狠心的爹爹便把她卖给了顾氏。
顾氏嫌她年纪太小,还不到“出阁”的时候,便安排她先跟着阿英帮忙洗衣做饭,往后再寻思。
阿英虽是好人,却也精力有限,管不全这么多。故此,她可没少挨其他下人的欺负。
直到那天,顾夏白过去找阿英玩,看着瘦小挨骂的她,二话没说,便向顾氏将她要来了芙园。
自此,顾夏白的生活起居都由她照料着,久而久之,这个只比她大不过两三岁的小姐就成了她最亲最近的人。
巧巧回想着这些往事,不由心头一热。
所谓的骨肉至亲,有时候生疏得还不如相伴多年的主仆之情。
再说这顾氏,平日对顾夏白极为宠爱,做什么都依着她,当真是如亲生女儿般惯着。只是这“寻香节”,却是万万不许顾夏白去参加的。
月牙城一直流传这样一段神话。说是每年中的这一天是花神娘娘的寿辰,天上的百花仙子就会下来凡间为花神选一枝花作为寿礼。因此这天,全城百姓皆是欢呼庆祝,举办各种活动,人声鼎沸。
顾氏知道她的这个女儿姿容不俗,又生性活泼,怕她被不安好心之人盯上,故而是从不允许顾夏白参加什么寻香节的。
只是今年不同往常,恰逢这日顾氏乡下有亲戚去世,不得不回去一遭。
这一仆一主,才想着出去玩个痛快。
“小姐,真好看!”巧巧盯着镜中的人儿,满脸欣悦。
顾夏白看了眼镜中的自己,不禁莞尔。
她起身趴在一扇半推的木窗前,微眯双眸,嗅着从院外飘进来的缕缕芬芳。
虽还是春日,满池芙蕖只见叶而不见花。可这碧绿的清香,飘入鼻中,让人神清气爽。
园内翠竹,钻出嫩色新叶,春风轻拂,窸窣作响。栖停在池边的几只彩蝶,迎着柔和春光,翩跹起舞。
如此宁静安逸的春色满园,谁看了能不欢喜呢?
她喜欢嗅园子里莲叶清香之气,只一闻,浮躁迷茫的心神似乎瞬间可得安生。
今日她粉色衣裙加身,褶褶裙摆绣着大朵玉莲,腰间锦带轻饶,曼妙身姿尽显。梳的是简单发髻,青丝柔婉过腰,用雪色丝带随性绑在颈后。
远山眉黛,杏目流光,娇鼻细挺,面若凝脂。桃唇不点而红,面容俏丽清秀。
虽还未完全长开,亦能预料今后定是颠倒众生之颜色。
此刻,妙人儿罗袜绢鞋裹足,轻盈欢快。金色温润的春光从她全身流泻于地,她似要羽化的仙子,再一看,又似刚来人间为虐的小妖。
巧巧看得有些呆,小嘴微张都忘了合闭,望着顾夏白痴痴傻笑。果然,她家小姐生的就是好看!
顾夏白回头,抬眼瞧见这傻丫头呆呆愣愣着,只觉可爱。她轻凑过去,两指往巧巧小额上一弹。这发呆的小丫头才回过神来。
洗漱完后,顾夏白匆匆吃了些小食,便着急着要往外赶。
巧巧忙不迭将她拉住,递上一面薄纱。
原来这寻香节还有个习俗,凡是城内待字闺中的小姐,都得系上面纱。其名曰,女子知羞为美。实则不过是,为这没什么新意的节日增添些神秘感罢了。
顾夏白本嫌麻烦,不过一想带上或许能少些是非,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这个时候,她倒是羡慕身后专心为她系着面纱的巧巧,因刚差些日子还未到及笄之年,可以免于这呼吸不畅的束缚。
“好了,小姐。”巧巧看着系的美美稳稳的面纱,会心一笑,看来她的手艺越发有了长进。
“嘘,小声点,别被英娘她们发现了,不然等阿娘回来就完蛋了。”
倒不是真的害怕,顾夏白是真真把顾氏当做了自己的亲娘。有着一份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就似一般人家要违背父母意愿行事的孩子而已。
巧巧闻言噤声,捂着小嘴,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顾夏白随手抓起桌上的香包,拉上巧巧,一前一后,左顾右盼。再三确认园内无他人之后,蹑手蹑脚地从藏娇阁后院,悄声出门而去。
她们不知,这一切皆被园内一角翠竹后的面具男子尽收眼底。
男子不知在此伫立了多久,早要离去,屋内的春色却让他移不开眼。
薄如蝉翼的玄色面具之下,看不清男子半点神情。只那双黑眸里似有过片刻游离,转瞬即逝。
待那欢快人儿走出园子,他亦没有半丝迟疑,紧跟着消失在了竹林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