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千里复见
一个月后的深夜,萧德施带了一堆干粮和水,独自骑马离开东宫,往南康郡而去。
他想见她,想要依靠她,想要叫她给自己几分活下去的信念。
一人一马,孤乏无比,一路向东往南康郡奔去,又时常迷路,只得转入村庄找人问路,风餐露宿,狼狈不堪……待身上干粮吃光,甚至乞讨、摘野果充饥,马儿累死在半路,他就徒步而去,身上衣衫褴褛污秽也无暇顾及,幸得有好心人路上见他可怜常常载他上路,胡子已经长了数寸,尽失东宫容仪……
一个半月后,历尽千辛万苦他终于来到雩都,四方问询沈内史的妹妹住在何处。
其他乞丐告诉他:沈内史的妹妹上雩山清禅寺出家已经有几个年头了。
他便问路往清禅寺而去,雩山奇险,清静无人,唯山间林鸟高歌,萧德施流着泪攀上了山顶。
山中别无他人,唯明月和师傅“不生”二人,他半跪半爬地上了山门,忽闻头顶传来故人之音:你来了。
他抬头,带着尼帽和穿着素衣的明月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扶起他:这一路你辛苦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摆将她扯进怀中,她轻抚其背,柔声道:我知你心里的苦。
萧德施呜呜大哭,她身上没有了松子和栀子的熏香,转而代替的是淡淡的莲香,他将头埋进她的尼帽中,哑声唤她:夫人。
“我已经把热水烧好后,你随我来,我给你沐浴更衣。”
空寂院内浴室内,她如同从前一样为他洗头、净身,屋中十几桶热水都用完后才把他洗净,她拿绵布为他擦拭头发,萧德施转身将她拥进怀中,欲语泪先流。
她不挣扎只是以慈愍之心观照,这三年下来,她已修得菩提一果,已断淫欲,此刻,他之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孩子。
在禅定境界中,她见到到他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也知道他会来找她,知道他一路所受的苦,所以才备好满屋的热水等她,这些水她足足烧了五六个时辰。
他哭够了,也抱够了,低头问她:你还认我吗?
她从他怀中离开,柔和道:“认呀,你是我宿世因缘所成,我岂会不认。”
“你会随我下山吗”
“你为何上山,难道不是众苦逼迫,无力摆脱,才来此处寻找解脱。”她反问。
他点头:是。
“那就是了,既已醒悟,,为何还要糊涂”
“可这世上只要有你,我便能忍受这世间种种之苦。”
“你心里岂不明白,我亦是你的苦,但是你可转,把苦转为菩提。”
萧德施默然不语,想了许久,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能重新与你在一起?
“留在此处,我引你修行,破四大,消业除垢,脱轮回之苦海。”她以一种慈悲的神色望着他。
她看他的眼神,是悲切的怜爱,当他意识这样的眼神不单单只属于他,而属于世间众生的时候,他悲戚大哭。
她没有劝慰,也没有多余言语,只是静静看他。
二人如此呆了几个时辰后,明月起身:萧德施,我引你去客房休息,我要入定修功德了。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开,任他握着,到了客房,她将烛火点亮:你在此处住着,清禅寺唯有我和师傅,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是不可以打扰师傅,因为师傅和你没有夙昔因缘,你不能给自己造业。
萧德施点头,明月临出门时,他流泪问:我与众生,你先度谁?
她毫不犹豫道:你。
“我与你,有宿世的因缘,以智慧观,先了近缘是为方便修行。”
闻言,萧德施崩溃了,跑过来紧紧抱着她,哀求道:可不可以不要修行,我不想管轮回和因缘,我不要你去爱众生,我只想叫你属于我。
“你,哪个是你,你真的是你吗?”她在他怀中发问。
萧德施听罢将她放开,愕然无言。
她继续道:如果你是你,那你为何会受苦,为何世间种种都不如你所愿?为何你会生老病死?为何你会走到今日之绝境?
萧德施呆住了,自语道:是啊,我真的是我吗,我究竟是谁?为何我的人生不由我主宰?
他陷入沉思几个时辰后才略悟几分,跑到明月的禅房敲门:夫人,我不要现在的我,你帮我去找真的我。
明月出定,睁开眼睛,打开门道:虽然好,但是你仍有尘缘未了。
“夫人,我欲与你同住”
“不可以。”她走到门口,面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威严,这种气势,仿佛她身后站了千军万马,竟胜父皇。
萧德施不敢冒犯,退回到了自己房间。
此后他便在清禅寺的客房住下,白日在一旁陪着她禅定,听她说法,夜间她会说几句暗藏禅机的诗给他解,几日下来他的身心得以安宁,竟一觉睡到天亮,他心想,就是这样也很好,他日日可以看到她,虽然不尽懂她说的法,但是只要她肯理他,肯用心在他身上,他便知足了。
有快乐也有烦恼,譬如他时常扼制不住自己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常常在夜间闯入她的房间抱她,每当这时,她便拿出戒尺打他掌心,给他讲十二因缘法,一直讲到他睁不开眼睛,认错为止,他若困得睡在她的禅房,她便到松下禅定,一夜不卧,竟无倦色。
明月的师傅对他也不错,时常问他喜欢吃哪些素菜,她去做来给他吃,每当这个时候明月便如临大敌,告诫他:你是凡夫,师傅他老人家是有果位的,你岂能吃得起她做的饭。小心损你福德。
他倒是很听她的话:那我去做,你教我。
渐渐地,清禅寺的三餐厨务都被他承包了,不仅如此,他不忍见明月辛苦,把挑水、劈材、种菜、浇水等事也全都揽了下来,说也奇怪,自从他将清禅寺庶务包揽一身后,他的智慧竟以日俱增,从前听不懂的法,忽然间就听懂了,渐渐也能观照自己内心升起的种种念头了,再也不会放肆地跑去明月禅房拢她修行了。
相思有一次来看明月,见东宫穿着素衣、木屐,躬身在半山腰的菜园里拔草,以为自己眼花恍惚了,连忙拉明月过去看,明月笑:你没眼花,是他,不过现在要保守秘密,不能说与别人知晓。
这日黄昏,明月给萧德施说法,他很快收受,并触类旁通,引伸出其他义理,不管是俗间经书还是治世语言,都顺正法。
明月夸他:你是有慧根的呀。
他开心道:明月法师,你何时为我剃度?
她却忽然低头,面露不忍,与他作别:你得回去了
话音刚落,沈士规便带着府兵入了上门:殿下,京中旨意,请您速速返回。
“若我不回呢?”他问她。
“因果是众生必须承受的,即便你此刻成佛也无法躲避,假如你来寻我之时,我故意躲你,你会如何呢,我知你身受苦海,此番回去也不会好过,但是你信我,至你寿尽之时,我必来阴司接你。”
他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要死了,还必须死在东宫。
她伸手抚他的头:你只要记住,道,无处不在,像月亮一样,只要你肯走出房间,它便一悬于你的头顶。
他扑过来紧紧抱住她,低低唤道:夫人,我听你的。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你记住我的话,死时不要有任何执念,不执于世间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不执于我方能见我。”许久许久,明月从他怀中挣脱,劝道。
他点头:我等你来接我。
沈士规在一旁无奈地望着二人,泪水早已蓄满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