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开端
我们坐在仓库门口的石板上，创造我们的故事。我是二十岁的拉穆尔小姐，闵子骞是十八岁的，木匠的儿子。
“我出生在一个木匠的家里。”他看着远方，目光有些发散，“我的父亲是小城里最有名气的木匠，他娶了一个买鱼人的女儿做妻子，那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他从来都不爱他的妻子。”
“为什么？”
“我不清楚。”他说，“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许他们曾经也相爱过。他不爱他的妻子，连带着也不喜欢他的儿子，我是他们最小的儿子。他是个文质彬彬的木匠，在家里却经常喝酒，我在家经常遭受他的打骂。”
“我会从家里跑出来，跑到热闹的集市里，爬上广场中心的旗杆，或者教堂旁边最高的钟楼，小于连——我，我当时就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没准是报复，也没准是逃离。”他笑道，“现在看来，可能是后者。我当不了木匠，所以一直在教堂里做学徒，我学了很多拉丁文，还有历史。我读了拿破仑，能把整本《三国演义》倒背如流。”
“拿破仑和三国演义？”我眼睁睁看着这个由他讲起的故事一点一点变得魔幻现实起来。我有些后悔。我想要一个认真的故事，让我开头说不定会好一些。
“这是我的部分。”他没有理会我的质疑，“你听着就好。刚刚说到哪里了？不光是我的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不听管教，还天天欺负别人，尤其是我的两个哥哥。我父亲很早就不想看见我了，他甚至找了维利叶市的警察局。他把我交给了当地的一个凶狠的警长，想让别人来管教他的小儿子。”
“你妈妈呢？”
“她说不上什么话，她和我父亲向来是一起的，除非他们正在吵架。不过其他时候，我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会对我很好很好。她总是会为了我考虑。我妈妈曾经去警察局看我，还带了草莓和奶油菠萝皮面包。我在那里的日子不太好过，我也几乎不和别人说话。那样的生活，就像是一个一片漆黑的小房间，只有头顶上有一个小得可怜的窗户，射出刺眼的光线。我把包咸鱼的报纸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出去，我扔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天，有一个穿小皮鞋的女孩路过了我的窗户——”
“你要出场吗？”
“不要。”
“不想救一救我？之后可没机会了。”
“我想救你，特别想。”我朝他眨眨眼睛，用非常真诚的语气说道：“但如果现在出场，我后面就编不下去了。”
“好吧。不过我很快也就出去了。在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我父母还是分开了，我跟着我母亲。我们从靠近锯木厂的河边搬到了市中心。后来，侯爵先生找我做他们的家庭教师，我在一个豪华的庄园里，第一次见到了拉穆尔小姐。”
“该你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要做你的家庭教师。”
“不对，逻辑不对。”我倒在他怀里，看着他的下巴，“你不能做我的家庭教师。我比你大，懂得自然比你多，你教不了我。而且……而且你跳了太多情节了。”
“这可不见得。”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我肯定懂一些你不懂的东西。我看过你们那年的高考成绩榜，我敢保证我的语文和物理比你好一点。还有，说不定，你爸爸找我来是想请我教你打架。你太瘦了。”说着，他毫不费力地晃了晃我的胳膊。
“不行。”我坚持道，“家庭教师还是你的部分，我等一会才会出场。你得去巴黎……你得，你得再长大一点才能见到我。”
“是小男孩没办法让你满足吗？”闵子骞的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长到多大？”
“快讲。”我把头埋在他的腿上。
“我去了市长家里做家庭教师，我表现的非常出色，市长和市长夫人在神父面前大力赞扬了我，还给我写了推荐信，让我到巴黎去做侯爵的秘书。我很快动身前往巴黎。该你了。”
“你和市长夫人的爱情呢？”
“在这个版本里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吗？我有些不信。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发生吗？
没有。他看了回来，理直气壮。
“那我开始了。”我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一个舞会上……”
“你得介绍一些背景，这样我才能更好的理解你这个人物。”他打断了我。
“我……”
“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没关系。”
“好吧。”我想了想，说道，“我是骄傲叛逆的玛特尔。我从小到大的生活都非常幸福。有很多贵族追求我，我看不起他们，因为我觉得他们浅薄的要命。不过等到他们真的离我而去了，我又开始自卑。我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虽然他们也会逼着我学习一些礼仪，还有跳舞。我小时候看中了别人家的大钢琴，我一定要自己也拥有一台。我爸爸给我买回来了，就放在我的卧室，说：‘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每天练习弹钢琴，这样的话你在舞会上一定会一鸣惊人！’我伸手弹了几个音符，很快就一动也不想动了。他们给我安排了练习的时间，给我讲未来的道理。我什么都懂，但是我很烦。因为钢琴，我经常会撒谎，我会在卧室里放唱片，然后从阳台偷偷溜出去。”
“要是我，我说不定会和他们大吵一架。”
“我也吵架了，但没吵出什么结果，可能因为我不在理吧……我还是在装模作样地练习，一练就是好多年。在我十六岁那年，皇宫里举办了所有年轻小姐和公主都会参加的舞会。我父亲给我报了名，不过被我逃掉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曲子也弹不了。我躲在舞会更衣室的衣橱里。”
“他会生气吗？”
“当然会。”我叹息道，“他很生气，不过他最终还是原谅了我。我父母总是为了我的人生大事而考虑，他们……还是先说我自己比较好，我经常会读一本书，那里面，一个皇后买下了她死去的情人的头颅，然后把它埋在她最喜欢的银杏树下。”
“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一个舞会上。”我转过身，故作高傲地，捏起他的下巴，“舞会上有很多人，也很热闹。大家都在跳舞，只有你冷眼站在旁边，目光里透出一种不屑一顾的冷酷。”
“我被那种趾高气扬的冷漠打动了。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我主动走向你，问道：‘先生，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吗？’”
“当然—”
“‘当然不行。’你说。你还说了，‘侯爵小姐就总是这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她向我伸出她那高贵的手，心里还不知道怎样说我呢！’我可能不小心伤害到了你那该死的自尊心。”
“你不止说了这些。”他抓住我的手，很快地接口道，“你还说了“你知道吗？我为了你，甘愿牺牲我最宝贵的时间。”我从来不喜欢别人为我牺牲来牺牲去的。听了你的话，我有些被惹恼了，所以我才会转身就走……第一次见面不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我表面上怒气冲冲，实际上，我可能已经爱上你了。我对你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你凌晨两点钟从阳台爬进了我的房间，但是满脸羞怯。我喜欢你那副可爱的样子，但我还是让你离我远一点。等到你一脸失望的离开，我又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一边喝着苦荞茶，一边远远望着你的背影。茶水在我眼前蒸腾出雾气，我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没办法。”他说，“我没有办法让你这样爱上我，我只好找一些其他的路子。”
“其他的路子……反正到了最后，我们算是相爱了，不是吗？我请求你做我的主人，我的神。你可能不怎么爱我，我也可能不爱你，但我们马马虎虎地就这样在一起了。”
有水滴到了我的头上。我把手伸到空中，发现天上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雨点。天色更加昏暗了，我穿着单衣，一时感觉有些冷。我忍不住把手缩回袖子里。
“下雨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
那雨细细碎碎的，打断了我们的故事。我愣愣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黑点出现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然后又消失不见。
“下雨了。”
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大滴墨水，正一点一点地被细雨打湿，然后渲染铺开在整个画面。我穿着深绿色的卫衣，此刻，那布料上出现了更深沉的绿色，我却要融化了，我被一点一点稀释。我的思想，我的愿望，还有我的故事。
“回去吧。”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然后朝我伸出了手。“接下来是很精彩的部分，咱们回去再讲。”
雨下大了，我们最终还是被拦在了路上。我提议道，我们可以冒着大雨跑回去，这里是一个不算大的公交站台，离宾馆也不远。可是被他他相当干脆地拒绝了，“不行，我们最好还是在这儿等一会。”
天渐渐黑了，来来往往的车灯在丝线般的雨中闪烁，白色和红色的光，穿透了黑暗中透明的雨帘。公交站牌旁也有一盏路灯，在仅有的一小块干燥的地上，昏昏地铺陈开一片金黄。耳边是哗哗作响的雨，伴随着几声长鸣，汽车呼啸而过，留下轮胎轧过积水的声音。还有就是冰冷机械的报站声，女人每一次开口，都有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从我们身旁经过。
“我替你父亲做秘书，同时保持对你忽冷忽热的态度。虽然我身份低贱，但我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甚至比你还高贵千百倍的样子。你就这样爱上了我。”他斜靠着站台的广告牌，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那广告每隔五分钟就会翻一次页，现在正是房地产，上一个好像是美容整形，再上一个我记不清楚了。
“也不一定是爱。”我小心翼翼地去踩人行道上的小水坑。我从没有真正踩下去，我的鞋底贴着水面，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你可能爱着我的地位，还有钱，我只爱我自己，还有我幻想中的你。”
“当然是爱。这是我们的故事，还记得吗？我为了追你真的费了很大力气。我也从来都不喜欢地位，钱之类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样，我走不到今天这一步的，明明靠着那样的欲望就能撑起一个人的生活，掩盖一些不怎么光彩的想法。那些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算，你和我一样。”
“可我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其实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人——这样的念头。怎么办？”
“真实吗？”
意料之外的，他忽然捏了一把我的腰。我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好像有一点。”眼看他又要伸手，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我紧紧地抓着他，笑道：“真的！你是真的。我早就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