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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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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钱都在手机里。”

    我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怕,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我掏出了手机,被那人一把夺走。

    “你还不知道密码。”

    有金属架在我的喉咙上,我没有低头,但感觉到了衣服摩擦的刷刷声,还有男孩同样冰凉的指尖。

    风把我的头发吹得飘起,似乎触碰到了他的脸颊,他把头扭到了一边去,手上的金属也在微微颤动,不过始终紧贴着我的脖颈。

    “密码是什么?”

    “765325。我也可以用指纹,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用了。”他嘟囔了一句,然后艰难地单手操作着手机。

    为什么不用?他明明只需要拿起我的左手大拇指,然后按下去。为什么不用?我想不明白。在等他输密码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我向来不喜欢等人,我不想陪他玩下去了,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动了一下脑袋,动作很大。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男孩不再输密码了。一共六个数字,没人知道他颤颤巍巍输了多久。我抓住他挟持我的手臂,惊讶地发现他穿的很薄,几乎只有一层卫衣。

    “我还有事。”我说着,同时不报希望地尝试,想要推开他的手。我没有花什么力气,现在并没有什么值得我耗费心力去做的事,哪怕是此刻,哪怕我的生命安全正在遭受威胁。这样的惊心动魄,在我看来,和每周五把所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一样,一样平淡。

    不过我竟毫不费力地推开了,就像推开过山车座椅上的安全杆。惊讶之余,我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那男孩手里的力量忽然又大了起来。

    手机被扔在了地上,发出剧烈的一声响。身后的人发狠似地收回手臂,我一下子没站稳,还靠在了他身上。一瞬间,那金属好像真的会切开我的喉咙。

    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出于本能,终于再次开始跳动起来。抓着他的衣服下摆,我重新站稳,同时屏着呼吸,强忍着吞咽的冲动。急促的呼吸声,心跳,还有喘息。不过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呼吸声,心跳,还有喘息。混乱,交错。

    “你以为我不敢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低低的咆哮。

    “我不值得的。”脖子那里逐渐有了可以收缩的空隙,我的呼吸一点一点平稳下来,不过声音依然在颤抖。“你还有未来。”

    每个人都有未来。

    这是一句废话。我在说废话。每个人都在说废话,不知道他不爱听。

    “我什么都没有。”男孩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很轻,那笑声也只响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像是碎在了风里。那笑声听起来冷极了,清澈,但是冷酷,麻木。

    很快,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放开了我,可能觉得我不是一个看起来会去报警,挣扎或者让他感觉到无法控制而又不得不控制的女人。男生依然抓着我的手腕,他把一个东西,可能是刚刚的凶器,装回口袋里,然后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手机。

    “密码多少?”

    “765325。”我转回头,他刚刚点亮了手机屏幕,点亮了钢化膜上一小片细碎的裂痕。我看着他,他正好也看向我。我们的视线交汇了。回忆一掠而过,我认出了他的眼睛,那双好看的,桀骜不驯的眼睛。

    “闵子骞?”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你认识我?”

    “认识”这个词的含义在我的语库里是模糊不清的,准确来说,就是大约在半年前,我见过他一次,然后一直没忘记。

    那天,我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到高中母校,帮助学校的心理咨询师为即将高考的学生进行心理疏导,缓解压力。我觉得有些滑稽,我既不是心理学的专业人士,又不是乐观平和积极向上的一类人群,只是有一段毫无意义的,过程很失败,结果还可以的经历。在考场我总是想吐,不过没有人相信。我说不定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压力。没办法拒绝,我打算装装样子。我会表现很好的,我会是一个内里热情,但表面有些羞怯的学姐,我向来乐于助人,我会笑着回答他们的每一个问题,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

    我在那天遇到闵子骞。那天,他是我的学生。心理教室有淡黄色明亮的墙壁,头顶是温暖的灯光。教室很大,他坐在一堆男生中间,一开始并不突显。心理中心的老师开始带他们分组玩一些傻里傻气的小游戏,互相放松肩膀,唱班歌,然后是写个人印象的小纸条。整个过程都没我什么事情,和大家打了招呼,我就独自坐在一旁。我很欣慰这样的安排,我可以安静地在一边观察他们。我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人,我喜欢通过看一个人来推测他的生活,想象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的鲜活存在。

    我很快注意到他了。他个子挺高,白皙的皮肤,五官清秀而又轮廓分明。他穿着灰色的t恤,下面是校服裤。他很好看,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我想象着这样的男生,他会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一定有过无数个女朋友。这不能怪他多情,毕竟,一个人很容易陷入别人对自己的喜欢。他坐得很放肆,一只手搭着旁边男生的椅子靠背,过一会又收了回来。不知道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他浅浅地弯了弯嘴角,百无聊赖地,他把刚刚发下去的印象卡片弯曲折叠,最后揉成一团。

    反叛高中生的典型作风。

    纸团被他扔到了跨越了教室对角线的垃圾桶里,以一个幼稚可笑的投篮姿势。他不参加任何分组活动,从一开始就是了。即使有人邀请他做什么,他也总是摇摇头。在同学们变成乱哄哄一片的时候,他一个人抱着手臂站在明亮教室的角落里。他的目光是傲慢的,掠过他的同学们,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更可能不是我,是旁边的老师。我只是顺带的那个可怜鬼。

    “我不喜欢这个活动,甚至觉得它很蠢。”从他的行为艺术里,我感觉到了抗拒。王老师也感觉到了,但她并没有主动和他沟通。这个年纪的学生,叛逆一些似乎是正常的。她不想让与众不同的学生受到与众不同的对待,这会让他进一步感受到自己的与众不同,然后排斥,或者受到排斥。王芸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换做是我的班主任,他早就被请出教室了。

    不过她显然没有放弃尝试。

    最后一个项目是情景剧,在之前的小组都已经准备投入对剧情的讨论后,这个笑容温和的女人忽然开口了,“咱们可以多加一个组,”她把目光转向我,“这样于渺学姐也可以参与进来。”

    “闵子骞,你愿意和学姐组队吗?”

    闵子骞?大孝子的名字。

    我朝他看过去,他也看回来。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拒绝,我松了一口气。下一秒,他却点了点头。我只好走了过去。

    “你想演什么?”好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说吧。”我朝他笑笑。

    “你们和我们一起吧。”另一组的男生在旁边插嘴道,他看着闵子骞,“别加组了,我们少人。”

    我回头看王老师,她无声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新的小组里,气氛不那么窒息了,他和三四个男生聊着天,我站在女生堆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编了一些剧情,以体现高三学生在学校以及在家所面临的压力。闵子骞演学生是众望所归,这一点我猜对了。他不是一个从来都不合群的人,只是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的小毛病。偶尔的小毛病,人人都可以容忍。其他人分别是老师,同学,路人……我来演他的母亲,一个好心办坏事的母亲,所有人的母亲。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妈妈专门请了假回来的陪你。”我和闵子骞两人对坐在桌子的两边,假装吃着空气,“高考就是千万不能紧张,千万不能有压力。这几天,我负责你吃好喝好,你只管好好复习,其他都不用你操心。”

    “你没必要为我请假。”闵子骞抬起头,说道,“我希望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我不想你牺牲自己的生活。”

    “我想帮你。”我说道,“为了你,这点牺牲算什么?我愿意为了我儿子的未来努力一把,咱们可以一起努力。”

    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做临时编剧的女生会分析这一段的压力源头,然后快进到下一个部分。没有下一个部分了,我们把该演的都演完了。母亲和儿子是这个小短剧的收官。

    “凭什么?”

    开口的人还是他,这出乎我的意料。

    “你说什么?”我没反应过来,同组的女生也是。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他妈凭什么?”看着我,他忽然冷笑一声,说道,“还努力……装这么久,我看着都累了。

    “骗子。”他的嘴巴里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大踏步走出了教室,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骗子,这还用不到别人来提醒我。有学生追了出去,更多的学生围在我身边,他们感觉我受到了伤害。

    “没事的,他——”他只是在演戏——我并没有说出口。毕竟,谁都能看出来,他早就脱离了我们的剧本。“我们没有吵架。他一会儿会回来的,没事了。”

    “他没做什么,真没事。我是说——”我朝他们笑笑,努力……努力!我“努力”解释道,“我很好,真的。”

    等我走了,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都很好,好极了。

    王老师努力恢复着秩序,她说道:“闵子骞没回来,咱们就不等他了。现在是向学姐自由提问的时间,你们有什么问题,或者想说的话,都可以找她。”

    我回答着考前复习,考场体验,还有考试期间自我心理调节的各种问题,还有人要我写考试的祝福语。我本来不想告诉他们我在考场紧张呕吐的症状,不过后来还是说了出来,我把我能说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或许一些失败的经验也会有用。

    但说这些的时候要记得云淡风轻。失败是糖丸。别人的失败让一个人的失败收获了归属感,他可以更顺利地接受自己的失败。失败必须被开玩笑般地说出来,我得把它当成一个荒唐可笑的小片段,这样他们才不至于恐惧未来。

    我在学校一直待到了六点半,他们六点五十就要接着回去上晚自习了。我告诉他们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这次母校活动还算顺利地结束了。

    我几乎忘记了那个男生,直到今天。再次见面,他居然想抢我的钱。

    “你不是上大学了吗?”我记得高考结束后校门口的红榜。他考的很好,他差一点成为我的大学学弟。他的大学也在这座城市,不过是在城市的另一边。是一个同样顶尖,但是宿舍条件更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大学。他去忍受那样严苛的生存环境,可能因为不想再见到我,不过更可能是出于一些其他原因。

    “我退学了。”

    他松开我的手腕,盯着我看了几眼,很快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像是认出我了。接着,他把手机还了回来。

    “于渺。”他有些冷淡吐出了我的名字。

    他打算叫我学姐的,我听出来了。不过他硬生生改了口。

    “你戴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耳环。”他又忽然补充了一句。

    我不禁伸手触碰着耳朵,那是两个大得夸张的蓝色星星。它们垂在耳朵下,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改行抢劫了?”我问他,“大学生活太没意思了?”

    “缺钱。”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在我之前还有别人吗?”如果有,我就扭送他到派出所。

    “没有,你是第一个。”他笑了,他的笑容有些玩味。“你很倒霉。”

    “缺多少?”倒霉就就倒霉。我打开手机,“我有一些。”

    “很多。”

    “我差不多有九千六。最多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缺钱?”

    “我不想听到你的回答。”无非是赌博了,高利贷,亲人生病,摆平麻烦,或者单纯地想追求刺激,铤而走险。

    “我要离开这里。”

    “我也是。”我说,“所以我可以把钱给你,然后你离开,我也离开。”

    “你去哪儿?”

    “去美国。”

    “那很远,还得坐飞机,你需要不少钱。”

    “你呢?”

    “不知道。”他回答道。

    “你这是……”我笑了,“什么都没想好,就敢冒险,跑出来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你管不着。”他好像早已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劫匪,自动进入了一个和父母顶嘴的青少年的角色。

    “好吧。”我管不着。这只是发生在今晚的,一段十分滑稽的小插曲。我扭头走开,闵子骞并没有阻拦。走出十几米,他依然停在原地。

    “快回去吧,挺晚了。”我又看了他一眼,“回去睡觉。”

    “借我点钱,”他快走了几步,又走到我身边。“求你了。”

    “需要很多吗?”

    “对,”他看我了一眼,又很快转移了视线,“也没那么多。”

    “丽江。”他好像经过了一番挣扎和思索,最终说道,“我去丽江。我只需要到那里就好,我不需要什么额外的钱,所以……”

    “要去见什么人吗?”

    迟疑了片刻,他摇摇头,“没什么人,我就是要去。”

    “一个人?”

    “一个人。”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

    “你不用担心这些。”他说,“我只需要到那里就好了,至于我回不回来,你……”

    “我和你一起。”我脱口而出道。

    我相信我有一些理解他的意思了,在我心里,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但将前往同一个地方。

    “你和我一起?”他有些吃惊。

    “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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