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贰壹』倾盆雨驻留倾国貌
甘醴领着一众侍从立在场边,撑伞等候楚令昭,见青龙神宫的宫侍们没请到人,他嘴角蓄起两个小巧的梨涡,代少女将外事周全:“使者不必为难,回禀时只请王储勿要怪罪,今日雨势不小,小姐稍后更替过湿衣再去见殿下,才不算失仪。”
“小公公说得是,只是我等不敢确定……祝史大人稍后是否会来见殿下”宫侍踮起鞋尖,远远望向骑射场尽头驭马射箭的少女,想着自家王储的脾气,到底感到不安,于是忧心忡忡问道。
甘醴笑意温温,是无比了解少女的模样,“小姐会去见殿下的,使者无需焦灼。”
宫侍们见他说得笃定,便缓和了不宁的心神,回谢道:“多谢宦者了。”
雷声震荡黑云逐层浓重,暴雨尚有不歇之势,浇淋到露天的跑场内,绿坪上的草叶都哗哗作响。
场地呈椭圆之状,内设十处固定靶墙,每处靶墙间隔百余丈,各个间隔处穿竖着七道可射落的活靶,连带着靶墙统计八十道箭靶。
楚令昭一身骑服猎猎穿行雨幕,策马绕场三周,更换了三轮箭筒,总用八十支羽箭,箭箭精准无误。
在冷滴密集倾落的疾风天中,八十发箭中无遗,射艺已是相当出色。
百里浔起身行至观台凭栏处,帷帐边缘,垂坠的一排绀丹络子顺着滑落的雨水蔓延洇湿,散开的细穗被吹得凌乱摇晃。
尽管风雨晦暝,青年却仍觉赏尽了一场淋漓绝伦的骑射盛宴。
他指尖轻点栏杆,眸底掠过暗影。
听到宫侍的脚步声,百里浔头也不回问道:“她不愿过来”
宫侍们低声,“在雨中骑射湿透了衣裳,祝史大人只是去更衣,怎会推拒殿下的传召”
百里浔居高临下凝了眼场下的少女,面上泛开不悦之意,他拂袖,转身走回帷帐内室。
远处围场深林处,隐约传来阵阵野兽的低吟,接连的阴雨使得气温骤降,节气置于夏时的闷热减少,东境内外躲不开森凉。
骑射场畔,楚令昭拎着长弓,驱马慢下速度。
甘醴上前接过空了的箭筒,仰头赞道:“小姐明明近来少有闲暇练习,骑射之术却仍能保持精绝,想是最初学时基底练得极是到位”
楚令昭从马鞍上下来,谈及初学的基底,她松开缰绳,同身边近侍说话很少避讳,“秦厦之人骑射技艺精湛,君上又擅兵戈,颇为喜爱这些,我虽非秦人,但常被他相邀着一道,便也权作消遣之乐。”
“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精通到此等程度,取人性命亦不过信手之间,小姐只理文事不当武将,当真可惜。”甘醴将箭筒递给身后其他侍从,自己则撑伞跟着少女,向场边走去。
楚令昭步伐微滞,继而踏过场地边缘的水洼,瞳眸平静,“暗念本就难以压制,若将全部精力都投入武事,必然会彻底失控,还是控制些为好。”
甘醴无数次见到楚令昭嗜杀的晦暗面,明白她所言在理,便不再多嘴。
这座围场是专为望帝权贵提供的游乐之所,中心的骑射场边亦有专供更衣的几排雅室,每间雅室都暗署着各府名号,确保私密而不会被混用惹出祸端,顺着雅室之间廊道的楼梯,便可前往高处的观台。
楚令昭在雅室简单沐浴焚香,祛了身上雨水的气息后,换了套绯边湘金底的交领宽袖长裙,裙角袖摆重重牡丹暗纹浮动流曳,随光影交错印现。
她坐在妆镜台前,慢条斯理地将一枚镂空珠坠戴在耳垂间,两名侍女走到她身后,将少女堆云般的鸦发梳拢。
她们动作轻柔,不时悄悄抬眼望向少女镜中映像,铜镜中的美人唇朱眉黛,一颦一动间顾盼生辉,即使于室内略显昏暗的烛火下,亦是皎若流光云霞,美得鲜艳热烈。
着实魅惑不可方物。
“如祝史这般品貌非凡的人物,也唯有咱们大楚才能显生而出。”侍女为她梳好十字髻,在两侧插上对称的两支累丝雕洛书金簪,与有荣焉道。
又是这类说她像楚人的话。
楚令昭听萧靥的侍女说过一遍,来到大楚后又听朱雀神宫的宫侍日日念个不停,现下连身在射猎围场都避不开这些言语。
少女想到多年查探无果的身世便心烦意乱,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她撑着额角在妆镜台前闭目养神,悠悠淡淡的就是不上楼去见百里浔。
甘醴在一旁观察楚令昭良久,终是上前扶了扶她的簪子,“小姐分明是想要见青龙殿下的,为何偏要在此故意耽搁呢”
楚令昭懒懒睁开双眸横了甘醴一眼,“你又怎知我想要去见他”
甘醴将另一枚珠坠戴到少女耳垂上,望着镜中美人几近祸水般的无边殊色,他歪了歪头言辞妥帖,“能与小姐玩得相投之人不多,青龙殿下称得上是一位。虽同在上泽,但连月来各有所忙无暇他顾,好容易今日大雨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去,想是上天亦期盼小姐暂且驻留此地,闲暇会友。这般难得苦心,还是要相见一番,也算不负韶光灼灼。”
这小童就快要到少年的年岁,眼眸干净不沾浊气,看尘世诸事轻易便能将纷乱理顺,如此心明神清,楚令昭不禁莞尔,笑问他:
“你可知如今的三位王储中,哪位最危险”
“是白虎王储”甘醴试着道。
楚令昭笑靥意味复杂了些,“是青龙。”
她整理着绯朱袖边,不紧不慢地评价:“浪荡乖张还反复无常,这位招惹遍了望帝城风月是非的青龙王储,才是将大楚皇室的残暴薄情高度具象于一体的代表。”
甘醴听着少女锋锐而毒辣的点评,他摩挲了会儿下巴,若有所思,“奴很想知道,论起残暴薄情,小姐您究竟是哪里好意思去批判人家的呢”
楚令昭眸光立刻扫向他。
甘醴一僵,留意到刚刚自己无意间真的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他弱弱向后缩了两步,“……年幼无知,童言无忌而已。”
楚令昭盯了他半晌,“我瞧着,甘醴真是长进了不少。”
雅室外雨落声哗响扰耳,少女同这小宦官拌嘴早成习惯,看衣裙已更换的得体典雅,不再有方才骑射时的不羁姿态,她轻哼了一声,并不与甘醴计较,起身走出内间。
甘醴乖觉一笑,陪着她离开雅室向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