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兄长
最后一张信纸坠入描金铜盆,转瞬化为灰烬。
幽闭的室内,一半隐匿在阴影里。铜盆内的最后一簇蓝色火苗熄灭,令月起身走向阴影,她打了个响指,墙壁上的烛火渐次亮起,木质方盒整齐划一,令月沿着墙壁走,随手敲出木盒,发簪、耳环、唇脂、蔻丹、面纱、护腕、银戒、腰带……
最后她拿出一只天青色的玉镯,稍稍举起,透着烛光看到里面缓缓涌动的细沙,里面是天下剧毒紫纱引,还好,还剩了一点没有用完。
发簪是一把改造过的小型匕首,能近身搏斗;耳环是小型机关,能杀人于无形;唇脂能控制信蝶;蔻丹掺着致人神志不清的药……
她在镜前将拿出来的物品一一穿戴好,手拂过一列列兵器,最后停留在一把银剑上,古朴优雅,剑痕斑驳,剑柄刻着“刚忍”二字。
刚而能忍,楚朝武将世家徐氏一族的家训。
将刚忍剑跨在背后,从木窗一跃而下。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谢府,这五年来她从未放弃过寻找茯神令,查到茯神令可能在谢家后她曾两次来望京寻找皆无所获,这次借着重建琼仙楼的机会在望京住一段时间。
自从五年前南楚北渊一战,谢家重新跻身南楚名门望族,深得摄政王信任,获得驯养五百府兵的特权。
令月掩息伏在瓦上,暗色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耐心等待子时一刻,在巡逻府兵交接的时刻,跃入藏书楼。
这次异常顺利,很快就攀上顶层,几乎没有阻拦。露出手上的青玉镯,沿着书架排排翻找,窗户大开着,月光洒进来,静谧的风声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细小的磕碰声。
翻过一卷卷书,只在书架的缝隙中找到一两个砚台,谢家藏书阁的顶楼没有谢家的秘辛,也没有什么珍奇的传家之物,倒像是某个公子哥的书房。
她取下细簪去开旁边的柜子,却被一个九寸长的锦盒吸引,漆面上的画有些熟悉,她揭开盖子取出一卷信纸,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将手放在肩后的剑柄上,凝息靠着书架。那人在书桌旁坐下,点上一柄烛,便开始看书。
令月隐在书架后面,那人一身月白长袍,背影如松如竹,一个板正的读书人。
窗外飞进一只暗色蝴蝶,落在刚忍剑的剑柄上,令月眼神一暗,今夜看来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抱着怀中的信纸欲往窗户走,那人搁下书,站起身来,“某的书房恐怕没有阁下要找的东西,阁下拿走的是某与舍弟的往来信件,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对阁下没什么用。阁下放下信件便可自行离开。”
“是吗?读书人扯起谎来也可以这么信誓旦旦吗?”令月拔出刚忍剑,久未出鞘的剑发出低沉的剑鸣。
谢汝书有些惊讶是女子的声音,但并不妨碍他接剑的速度,玉扇挡住剑身。望着剑身尽头模糊的“刚忍”二字,他皱了皱眉,“刚忍?徐家人?前几次也是你?”
十年前徐家灭门,南楚谢家也参与其中,更准确地说,从那时起,渔翁得利的谢家开始取代徐家的地位。
是来寻仇?还是用寻仇掩盖其他目的?
“谢家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招招是杀招,必须尽快擒住这个人,府兵很快就要来了。
书房内一片金石交击之声,令月怀中的信纸突然散开,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撒进来,纷纷扬扬的的信纸中令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落款,以及熟悉的、她的字迹。
自她八岁时便与一个神秘的说书先生通信,他总会给她写各种稀奇古怪的志怪故事,每个月她都盼着他的故事,有时等不及了也会写信去催。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汝书,这个她替他活了十四年的人,竟然假冒她的朋友,无耻地叫她弟弟。
玉扇已经抵住她的脖颈,她垂着的手微微颤抖,府兵已经在上楼,整齐的脚步声在木质楼道内层层回响。
“你真是,找死。”令月没有意识到眼角滑下一颗泪打湿了面纱,她径直握住玉扇大力带开,勾刃刺破鲛绡刺进肉里,血迹顺着玉扇滴在地板上。
谢汝书没有想到她会徒手接白刃,几乎就在霎时,令月扼住了他的喉,府兵涌进书房包围住他们。
“知道紫纱引吗?顺着血液腐蚀全身血脉,不出片刻,肝肠寸断。”令月摩挲着谢汝书的脖颈,伏在他耳边,“无色无味,无药可救,你可以清楚地看着你死去。”
她想见谢汝书慌乱、求饶,可是谢汝书只是淡淡道:“阁下这样做只会得不偿失,既是徐家费力保下的命脉,自当珍惜才是。只要阁下不再擅闯谢家,今日之事便可到此而毕。”
“都退下。”谢汝书发令。
府兵却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叔父那里我自会去说明,都退下。”府兵终于收刀退至一边。
令月终是不相信谢汝书,突然带着谢汝书往窗户跳,两人滚落在屋瓦上,拖起谢汝书往来时的路走。
“咳咳……往北门走,叔父从南苑过来,遇上叔父不会让你走的……”
迟疑片刻便押着谢汝书往北边跑,府兵不敢放箭,很快两人就脱离了府兵的视线。
已是寅时,街道寂静无声,令月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黑马从暗巷奔驰而来,令月扔下谢汝书翻身上马,勒紧马缰,却听见那道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要再过来了,否则必定有进无出。”
马蹄声渐远,很快街道便恢复寂静,府兵们举着火把赶过来,一身中衣的中年男人匆匆过来。
谢汝书作揖行礼,“叔父。”
谢靖见满身伤痕一身狼狈的侄儿,只是皱了皱眉,“跑了?”
“是,侄儿办事不力。”
谢靖睨了他一眼,终是收兵回府。只留下一句:“优柔寡断,不堪大用。回去自领三十鞭。”
令月下马时没有站稳,倒在琼仙楼后园的青石板上,被星若缠着问了一晚主人去哪儿了的兰裳看到那个跌倒地的身影,连忙下楼跑出去,将令月背起来。
“令主你这是去哪了?怎么不告诉属下一声也好去接应你啊。”兰裳看了眼黑马驶来的方向,似是城北。
却只听见令月轻轻一声:“我累了,备水吧。”
水汽氤氲,令月靠着浴桶,仰着头,微微举着那张信纸,清隽有力的字迹,背面是手绘的异兽图案,讲了一个人妖相恋的故事。
许是烛火太过刺眼,她将手臂挡住眼睛,泪水落在浴汤里。
天光透过窗纸,兰裳将令月的湿发擦干,想起今日收到的指令,踟躇片刻之后,还是发声:“令主……”
“兰裳,你跟了我几年了?”声音疲惫中含着警告。
“四年。”
“四年啊,足以让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是吗?”
“是……”兰裳手一顿,“属下只是想问令主可需要早膳?”
“不用。”
她疲惫至极,腹部隐隐作痛,倒头便睡,迷蒙之中感觉有个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钻进来,掀开被窝只见星若戴着虎皮帽,穿着粉雪的新做的薄袄,活像一只老虎团子,正往手哈气捂着令月的肚子。
见令月发现了自己,赶忙缩成一团轻轻柔柔地抱着她,“我给主人揉肚子好不好,这样就不痛了。”
令月闭上眼睛,“好。”
“主人,为什么不带我去?它们都没有我厉害,我不会让主人受伤的。”
“它们”,指的是密室里的那些刀枪剑戟,机关毒药。
“你还小,要好好睡觉。”
“可是,我是主人的兵器呀,兵器不能帮主人杀人,那还有什么用呢?”
令月心中一痛,她想教导星若,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兵器,不能为了她而活。可是星若一定会问,那应该为了什么而活呢?这个问题令月也无法回答,为国?为家?为爱人?为亲朋?
可是她都没有。人总要为了什么来立足于天地间,这大概就是每个人的“道”。她的道突然消失了,那就换个一个吧,为了权势而活也很好,权势才能纠正错误。
星若的问题让她有些苦恼,抵不住睡意,“你很有用,可以让我肚子不痛。”
睡了一天,醒来流萤便将准备好的饭菜端进来,零总二十道菜,令月头疼,忘了吩咐了。她没什么胃口,就着清粥听流萤汇报这几日的流水,结束后干脆让流萤把花娘们都叫来一起吃。
晚上便在档案室里翻看文书档案,红霜和竹枝在一旁誊写这几日的情报卷宗。
此处为琼仙楼最高层,只能隐隐听到楼下传来的丝竹之声,兰裳已经代她下去打点,突然流萤急急上楼。
令月以为是花娘们出了事,放下文书便要披衣,流萤单膝跪地,“令主,城务司刚发了通告,明日城中大小商铺都要携账目前往城务司清缴税款。”
“明日?原本是什么时间?”
“原本是月底,城务司说月底除夕故而提前,而且因为我们琼仙楼……官府并不看得上我们这样的营生,我们不必亲自去城务司,到了时间会派人来琼仙楼,我们多给些钱,也不会细查账目……”
天机阁联络点的钱自然大都交往了天机阁,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账本呢?”
“账本……账本被玉娘一并带走了。”
“带走账本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
玉娘、账本、城务司……
“琼仙楼只有一本账本?”
“也、也有几本给来的官老爷翻查的,只是经不起细查。”
“关于城务司的卷宗玉娘也一并拿走了?”
“是……”
“近日可有城务司里头的人来过我们这里?可有透露过什么?”
“自从玉娘走后,就再也没来过城务司的客人了。说来也奇怪,以前有几个城务司的衙役倒是经常来找绿萍、秋柳她们,都是绿萍、秋柳记录他们的信息,只是她们已经死了,玉娘也不让查,我们还以为是、是犯了禁忌被处死的,不敢过问。”
令月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道:“把那几本账本拿过来,明日我带着账本亲自去一趟城务司。”
“需不需要我们再修改精细下?”
“不用,”令月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明日他们恐怕没时间查我们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