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蟹引·捡人
三月林花渐开,一双染上花瓣的手扒开溪边青草,溅起的溪水就像雪水般突然打在脸上,冰得人一激灵。
“去年不就在这处找到的螃蟹么?”祈连穗撅嘴,皱着眉,一下将手伸进那清澈见底的溪潭中,用那变形的手挪开几块五颜六色的石头,她懒理这些漂亮的石头,闷闷地站起身来,目光从溪面浮开的小气泡移到高高的空中…
连什么小鱼小虾小贝壳都没摸到,祈连穗自悔,“今日不该上山的…”
在深棕的围裙上擦擦水渍,她在原地叉着腰,看看天色,约摸两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忙回头,踏着崎岖湿滑的石子路就要下山…
小心翼翼穿过竹林,任何窸窣的响动都可能被她当做有蛇,又过一处残亭,祈连穗心下才一空。“虽是空手而回,好歹没遇见什么吃人的大蛇。”
带着几分侥幸,不出一里路,一阵奇怪的声音又让她一瞬警觉。循声看去,几块泛黄的竹片混着泥土滚落下坡,那深沉的黄棕色总和这春日的片片绿意不太相衬。
祈连穗走近…那附近是有村民常传硕住着狗熊的山洞,拨开一块大灰石背后的蓬草,一角墨色映入眼中,地里躺着的,莫不是一个人?
祈连穗从那宽衣袍袖依稀判得那是个男人,她感觉不到一点活人气息,蹲下身子,看那人宽大的脊背,伸出手轻轻扯过一截袍袖,没有动静。索性没好气地伸过双手用力一搬,那人似乎痛吟一身——
祈连穗看清那男人胸前靓蓝色绫缎上有特殊的瑞兽图样和露出半截绳穗,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怀中之物,再往上看,看清那男子的面容。
那人眉如墨翠,鼻梁高挺,闭着的眼睛和没有太多红色的唇,让她再辨不出其他……
更漏一响,祈连穗睁开眼睛,枕在桌上的手麻木难当,她揉揉手腕懒懒看去,床上躺着的男人依旧没有生气…自从午后发现,她寻了涂山脚下猎户帮忙抬下这半死不活的人下来,又寻医问药一番,还没来得及多看那人面如冠玉的脸上,野草残枝挂花的伤痕是否消退——就累得睡了一觉。
往灶房拿了玉米馒头咬了大半个,侧眼看过门外火光…祈连穗几步合一忙奔了出去。
“祈小姐,这是您要的药!那老郎中不肯出门,眼下也进不了城门,这兵荒马乱的,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我也得赶紧回家拖家带口,和祈老将军一齐回京去…”
祈连穗接过药,忙答道,“好了我知道的,多谢卫长大哥。你快去吧!”
看见卫长被汗浸湿的脸,脸庞陈年的疤痕在火光映衬下格外沧桑。祈连穗握住那人交过的蓝布包袱和药瓶,若有所思……
走至床边,摸着热热的炕坐下,她没有去看床上瘫着的人,抬眼看着自己简陋的房屋,好在桌案的烛火依旧通明。
刚被流寇洗劫的涂山村,已不剩几户人家…
安槐与邻国上邶最后一役,换来表面休战和平,实则令安槐穷兵黩武,国库亏空,连常年镇守边境的祈老将军都博了个“劳苦功高”“功成身退”的虚名,回京师安享晚年了。
祈连穗认为,自己是要在涂山村呆一辈子的,哪怕谁都走了,她也不会走。
包袱从炕边滑落,她回过神来,紧皱的眉头没有舒开。饶有心事,又想到眼前之事上来——
“都自身难保,还收留这样一个陌生野人!”祈连穗自啐。
用木片蘸过药膏,她将那人皮肤可见处的伤痕都上了药。
拉开席被,见那人左腿裙摆上浸湿的血迹,不知是否连着皮肉,连穗一阵不忍。
又取了茶水,想一勺一勺小心地往那床上躺着的病人唇边送,那人始终不张嘴…
连穗挑眉,右手一把捏过那人的双腮,水便从张开的缝隙灌进去…见那人浓睫似微动,连穗怕把那人呛死,她只小心地喂了几口。
拍拍手便披了件素色外衣,趴在桌边打算睡去——
思索着好多事情,带着睡意不忘跌跌撞撞地又走到床前,瞥两眼那人有无异样,懒懒一句“兔子野猪我都是这样救的,看你造化了…”
翌日清晨,祈连穗便早早寻了城中大夫,一面念叨着“死马当做活马医!回京师前再行一回善!”
掀开粗布门帘,那大夫瞥了眼床上的人,转身便要走——
“您还未探看,怎如此轻言放弃!”祈连穗冷言一句。
那老大夫摇头摸须,看了连穗一眼,又看看床上那人,懒洋洋跺到床边坐下,自吹自擂道“要不是看在祈老将军的面上,感念姑娘恩德。我这老骨头,该享福去了…”
“我知道的,老头你别胡诌了,你在这边外医治过多少疑难杂症,断筋错骨的病患,小女子也有所闻…”
老头闻言一笑,白眉扬得老高。伸手给床上那人搭过脉去——
打量着那瘫子的面容,老大夫谑道,“如此好皮相,难怪姑娘费尽心力求了老郎中也要把他救活!”
连穗无言,打量着郎中皴老的手伸向那人腿边、臂边,又往那人浸血的膝上轻轻敲打,一边漫漫道“姑娘与这人是何关系?你的身世老郎中一清二楚,可别说这是你的兄长?更别说是邻村的野汉子!老郎中可不救无名之人…”
老郎中坐直身来,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我…不打算回京师”,连穗垂眸,又洒脱一笑,“他是我的情郎,为了求娶我,告诉我胆子有多大,在城里偷了件破衣服非要往那涂山山顶去爬!笃定没有上邶的兵将可以看到他多么招摇!”
老郎中闻言一笑,取出旁边竹箱内的药材器具。连穗看那火光、白布和道具,松了口气。
老郎中一边处理那人的伤口,一边叫连穗拿来清水、衣物。
连穗见到那人裸露的小腿皮肤,便忙侧过头。老郎中却非得让她来搭把手,才把那素衣给瘫子换上。
老郎中起身,见连穗把那人扶好躺下,只挤眼道“是要瘫嘀!左半边身子再动不了哩!这种男人,留着干嘛?”
连穗不言,能救活不错了,瘫不瘫不是她能做主的,她想。
老郎中将器具收起,懒洋洋起身,叼起烟杆,斜眼吐出两口雾子,接过连穗递过的银两,嘱咐了句“明日城中来取药,老郎中不去京师!别猴里猴急地拎了老朽过来!”
话罢,慢悠悠就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