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人生贵得适意尔
此时的天空中并不见太阳,天还是阴沉沉的显得有些压抑,好在西北面吹来的微风还不错。
范二哪能不知她的尴尬,当即回头对甘绦、小婵他们说道,“我与皙儿有些重要的话说,你们不用跟得太近。”
旁边的小婵、甘绦等人自然不是傻子,他们一起应诺之后便立住了脚步。
将要上车时,袁皙儿才发现范二今天来衙门根本就没乘车,只是衙门内就只剩下一辆车了,所以她现在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是选择让范二上车,还是自己走路呢?
“那个……是吴江的一条支流啦。”车夫扶额了一下,又摇摇头道,“侯爷,车子只怕过不去那边,那边田间阡陌太多了。”
只是远处的树木已失去了苍翠,道边的野草却早已灰黄,这一路行来也并不见什么生气。
袁皙儿正大喊不依,要继续下游走去时,却见河岸边的长草之后竟有个摸鱼儿的老人家。
他让下人备了一盆清水和一杆鱼钓,当着曹操及众人的面,倾刻间便从盆中钓出几尾松江四鳃鲈来。
华亭一带多为湖泊、沼泽,水草丰盛、芦苇金黄,有大量水鸟在此栖息,其中以鹤居多,灰鹤、白鹤、黑颈鹤,不时从茂密的芦苇中振翅飞起,发出清空嘹亭的鸣叫。
“如今虽还有几个隐士,却早已不是隐士的年代了。”袁皙儿接口感叹了一句,又说道,“你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可那些人终日为生活奔波的,又何尝有时间去自由?”
又往前走了半里,范二便向车夫一直南面的小河道,“咱们到那边去吧,那边有条小河……”
“额……”范二也扶额了一下。
“你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是晚来几天……哎,我怎么又起这俗事来了?”袁皙儿摇了摇头,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
袁皙儿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根,可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自然而然地与他一起,肩并肩地往前方的河道走去。
范二和袁皙儿出了花园之后,便一起到前院向袁崧说起了出城的意图。
刚刚确立关系的恋人,总是喜欢拿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片段出来打趣。
陆机诗赋书法双绝,为世所重,然而在八王之乱中,陆机、陆云、陆耽三兄弟先后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陆机临刑前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袁皙儿还不习惯范二的亲热,当即便觉脸上一热,又想着旁边还有小婵、甘绦等六七人,便轻轻挣脱了他。
车子出城之后,速度反倒是慢了下来,而袁皙儿此时也将车帘撩了起来。
尽管天气没有任何太阳,但这老人家还是习惯性地戴了一个斗笠,可他满头的银发还是有半数从破旧的斗笠中露了出来,这倒显出了他的精神矍铄。
所以他们到达东门时,足足走了一刻的时间,而后车夫拿着袁崧的信物叫开了城门。
他一手拿着佩剑江流,一手拉着袁皙儿,顿时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当即爽朗地笑了起来,“我这也算是身在福中了。”
她一身淡雅的撇花细钞裙,腰间用同色的细钞腰带竖着,云堆翠髻,轻施粉黛,微风一起,荷衣欲动,纤腰楚楚,若飞若扬,若比西子。
“贤妻之意不在山水美景,而是这份无喧嚣乱耳,无案劳形的半日之闲,世外之静。”
华亭原是秦汉时的驿站,东汉末年这里都还是一片荒凉芦苇地,北地流民陆续迁居这里之后,松江两岸才逐渐繁盛起来。
车子很快就出了郡衙,衙门口的人看着从里面出来的车后都挪动了身子,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车中到底坐的是谁。
“哈哈哈……”
范二看了看老人家手中的鱼,便讪讪地笑道,“原来是四鳃鲈鱼,这可太难得了。”
车夫答了一声“诺”,当即将车子停了车来。
可惜,范二的剑法并不高明。
往前走了几步,范二看着眼前一大片荒草,还有远处的孤烟,不由感叹道,“我也有好几个月无心看风景了,俗事烦人啊……”
将近十九岁的闺女,还有几家是没嫁出去的?
《诗经》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句,很能给人以天旷地远的感觉,陆氏在华亭有庄园,陆机幼时最爱到这里听鹤唳,所以临终才会有那样的慨叹。
袁崧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快便意识到范二已经求婚成功了,他对这样的消息自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袁皙儿已经不小了!
能够让一个乡侯守护在车边,并不是一件容易看到的事。
范二纵情的狂笑,顿时惊起河岸边无数的水鸟。
老人一听便知范二是识货之人,当即扯了一把岸边的干草,捋顺之后便穿过了鱼腮,打结后便将之递向范二,“请。”
范二在吴郡生活的几年间,一直过的是宅男生活,所以城内认识他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更何况他几年不回这儿,早就比以前更高更壮了。
因为天气干燥的缘故,也并不让人感觉到冬日的寒冷。
范二当然是希望袁皙儿能够邀请自己上车的,但这对一个古代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难了,而他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也绝没有主动要求上车的道理。
范二大步流星地跟在车边,不时与车内的袁皙儿说上几句话。
三国名将陆逊之孙陆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晋武帝司马炎最倚重的大臣张华曾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便是将陆机、陆云兄弟当作平定东吴的最大的收获。
小婵和车夫对范二的身份都是知道的,他们听了他的话后,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袁皙儿只是笑了笑,两人很快就立在了河道边。
范二倒不觉得她是挖苦自己,只是举了举手中剑,无比坚定地笑道,“放心吧,你何时见我说过大话?”
“你!……”
范二将袁皙儿扶下车后,便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的手。
“以这个角度来看,也有些道理。”范二笑着点点头,重新出手抓住了她。
传说曹操在许昌大宴宾客,他手下有一名叫左慈的方士,能施用“空中钓鱼”的幻术。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就算曾经认识他的人,如今又怎么能再认出他?除非是那几十个吴郡籍的黎民军。
范二没想到这老人如此豪爽,便很自来熟地凑趣道,“看来老伯今日收获不少,都有些什么鱼?”
袁崧心中高兴,对他们的请求自是没有任何话说的,当即大手一挥,“你们去吧,但要注意安全,不要去太荒僻的地方……”
老人只一眼便能从衣服上看出两人的士族身份来,但他似乎也没想到范二这么平易近人,当即向他招手道,“你我相逢便是有缘,老朽今日便请你吃鱼,如何?”
在战乱和粮荒的双重打击下,吴郡城内走动的百姓并不是太多,毕竟大家都知道运动可以促进消化的道理。
松江离此不过百里之遥,华亭便在松江左岸。
似乎是看出了袁皙儿的为难,范二主动开口道,“你和小婵乘车吧,我与绦儿他们走路即可,无碍的。”
老人并不说话,只是弯腰从鱼篓里拎起一条青色的、鱼鳞鲜亮的鱼来,这条鱼足有三四斤重,正是极为罕见的四鳃鲈鱼,也叫松江鲈鱼。
可因为孙恩之乱的缘故,进入冬季之后根本就无人下田了,所以有些野草竟然差不多能够齐腰,几十丈远处的原本宽达三五丈的河面也变得无比狭窄。
由于行人稀少的缘故,范二等人更显得鹤立鸡群,倒是车夫为了照顾跟在一边的范二等人,刻意压住了车子的速度。
袁崧对自己治下的吴郡的治安还是相当有信心的,可米贼并没有逃回海盗,谁敢保证没有不怕死的五斗米教徒趁机作乱呢?
袁皙儿则开口道,“那咱们就在这停车吧,老吴你自己到前面那个村庄等我们吧,我们自己随处走走,待会再与你汇合。”
两人都是手持佩剑,一时清风徐来,他们临风而立,倒像是画中出来的剑仙了。
“你还记得咱们爬通玄塔吗?”袁皙儿笑了起来,反问了一句后又有些不信地说道,“先是总听你说每日坚持跑十余里地,也不知是真是假……”
范二和袁皙儿自是点头答应,随后告辞了出来。
可他心中原本就存着等价交换的观念,又怎会坦然接受老人的鱼呢?
看着如此淳朴的老人家,范二顿时就感动坏了,这和后世那些一碰就倒的老人真有天渊之别啊。
随着袁皙儿的目光,范二也看到了河边摸鱼的老人,他当即有些惊讶起来,又对他歉然地拱手道,“老人家,小子得意忘形了,您见笑了。”
莼菜和鲈鱼正如鱼与熊掌,两者是很难兼得的。
若是在往常时候,种田的农夫们早就开始翻田了,各处的野草也早都被割得一干二净的了。
范二看到鲈鱼时,除了想到这两个典故之外,还想起了《世说新语》中的“莼鲈之思”来,这个典故中主角却是西晋时的张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