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旧日如昨
三日转瞬即逝，赐赏僧侣，圣驾回銮。
回到宫中的日子如静水般流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栗妙言躺在榻上，却失了眠，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起身披上轻衫，准备去倒些水来解渴。
正当她立在窗前时，忽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在窗外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紧，仍不慌不忙地向那黑影的方向走去。
她穿过寝宫的回廊，来到了偏殿。越走越近，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劲风，她本能地想要躲避，但不知为何，她却选择了不躲。
在那劲风后接踵而至的，是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她被来人猛地一扑，钳制住了胳膊，向后压去。栗妙言被紧紧桎梏，同时也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轻声唤道：“霍绥？是你吗？”
后者手臂一抖，像是认输一般松开了对她的束缚。
栗妙言趁机转过身来，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他受伤极重，脸颊、脖颈都挂了彩，自眼裂处流下血来，身上的黑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沉重而湿漉。
英挺的眉骨下一双深邃幽目，眼底晦暗不明，带着许多栗妙言读不懂的深沉之色。
果然是他——霍绥。
他满不在乎地撩起衣摆擦了擦脸上的血，“怎么是你？”
“也对，你如今成了皇妃，住得披香殿。”
栗妙言抿唇不语，她蹙眉盯着霍绥，抬手欲抚上他面颊。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霍绥，你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又为何会出现在皇宫大内。”
她并不希冀得到霍绥的回应，而是借着翻找箱柜的遮掩，趁机用抽奖机会兑换了纱布与伤药。
霍绥觑着她绷紧的小脸，原本冷硬的面孔不觉带上一丝柔软。或许他本就不愿为难她、质问她。
境遇几变，身为一介女子要承受的何其之多，怪只怪那些强取豪夺的男子。
栗妙言迅速端来清水和伤药，她动作轻柔地擦洗着霍绥身上的伤口。眉心深蹙成山尖。
“有些痛，你忍着点，不要叫出声。”
霍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却还有力气说些浪荡话，“皇帝还在里间睡着吧？你这样不让我出声，倒真像是我们在偷情一般。”
栗妙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立刻加重了手中动作。霍绥随即发出“嘶”的一声痛呼。
他倚靠在栗妙言的肩膀上，艰难地喘息着，故意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道：“谋杀亲夫啊……娘子，你好狠心！这是要杀了我，好和那小皇帝双宿双飞吗？”
“闭嘴。”栗妙言忍无可忍，反手捂在霍绥的唇上。
霍绥却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了一下她的掌心。
栗妙言连忙抽回手去，又被霍绥环腰抱住，一副偷香窃玉的登徒子模样。可那怀抱的力度，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半晌，栗妙言从他的怀中挣出。霍绥弯了弯唇，戏谑一笑。
“皇帝待你好吗？”
“有求必应。”
他眼神黯淡些许，重又覆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你值得如此。若他待你不好，我才该杀了他。”
栗妙言心中突的一惊，又欲伸手令他噤声。霍绥深深叹了口气，俯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手心。“是我护不住你。你如今看似千好万好，其实不得自由。”
“世事总非人所愿。”栗妙言目光淡然，睫羽轻颤，“从前你对我的许诺，全当戏言吧。”
霍绥急切地出声：“跟我走，言儿，即使拼去我这条命，也要将你护送出宫。从此天涯海角，无处不可去。我们就隐居田间，做一对逍遥夫妻……”
“跟你走了，又能如何？妃嫔私逃，是大罪。我一走了之，却要连累父母兄族。”
“绥郎，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几滴泪珠盈眶，濡湿了她的脸颊。
栗妙言一旦喊出“绥郎”这个称谓，霍绥就没有理由地心软。
他微微退缩了一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身上的伤痕，说起了这伤的来历。
“你一见面就关切我的伤势，那时我心里倒暖。说起来，这伤还是拜你的前夫所赐。”霍绥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袁清臣可是发了狂，一心往上爬。任期未满，被破格调任回京，擢升户部尚书。如今，也快要回来了吧。”
“他铲除敌党，毫不留情手软。谢家与袁家之争，谢家已落了下风。连我，也派人四处追杀……”
霍绥的笑容愈发邪肆，指腹碾过唇角的血迹。栗妙言脑海中思绪万千，各种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所有的线索似乎也都在这一刻联系在了一起。
她定声道：“你是谢家的人。”
用的是一种陈述的口吻。
这句话一出，霍绥神色几变，眼神复杂。
“是，我算是……谢家的人。”他点了点头，坦然承认。甚至抢在栗妙言之前开口，“我从前劫婚，也是受的谢家指使。不过存了私心，想把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栗妙言低垂着眼眸，纤长睫羽遮去眼底神色，肩膀却微微颤抖。
霍绥哑了声音，“我承认，我坏事干尽，简直不是个东西，和你心心念念的君子之风更是半点不沾。可娘子，我也只欺负过你那么一回——我的真心从来不曾作假。”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不后悔把你绑上山寨。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亲手揭开了自己的旧伤疤，血肉模糊，分外残忍。
“我是谢家家主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是个通房丫鬟，连媵妾都算不上，我出生后，她仍然是谢家的奴仆，伺候老少。我身份卑微，家主不许我冠他的姓，我便随了母姓。一直长到十岁，被人发掘习武之才，这才离开了偏僻的一方小院。”
“我曾以为，只要我勤加习武，就能讨父亲喜欢。可他其实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看待过……我只是他趁手、好用的一把刀，用来杀人的刀。”他自嘲地笑着，眼角似有泪光闪烁，“如你所见，因为没能留住你，放你与袁清臣顺利成婚，为防止袁家追查，他便放火烧了山寨，也根本不顾忌我的死活。”
“言儿，你男人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他眼神简直称得上幽森可怖，对上栗妙言时，却显出几分柔情。
“后来他们得知我还活着，又以命要挟我替谢家做事。生身养育之恩，不得不还。于是我手起刀落，又过起刀尖舔血的日子，此次入宫，就是为谢家刺探情报，中了埋伏……”
“我这样的出身为人，何足一提？你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我怎堪配……”
突然之间，他咳出一大口鲜血，用手捂住，血偏偏从指缝流出。
霍绥终于将实情和盘托出，然而，得知了这一切的栗妙言并没有想象中轻松释然。
她拼命摇头，“别说了，霍绥，我叫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