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万世之业
夏日的午后,郁郁葱葱的枝叶间缀满粉红的桃子,仿佛一颗颗宝石镶嵌其中。身穿红衣,袖口随意地卷起,露出白里透粉的小臂。这个双手叉腰站在树下的俊美男子就是我的父君,前朝皇帝萧旻,如今的宁王殿下。
而我栗芳肆,则是黎朝的昭文太女,母皇唯一的女儿。父君弯下腰,微笑着对我说:“思思,想不想尝尝这树上的桃子?”
我连连点头,心里充满期待。
只见他将袖口卷得更高,轻轻一跃,抓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然后向上攀爬。满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披散在背后,随着爬树的动作微微摇晃。显然父君已经深谙此道,三下五除二便爬到了树顶。他伸手摘下一枚红扑扑的桃子,得意洋洋一笑。
我一边震惊得目瞪口呆,一边用力鼓掌。
“父君好厉害!”
父君得到称赞,低头看向了我,黝黑的瞳孔里荡漾着柔和的水波。
他倚在树上,将桃子递给我。
就在他延伸手臂的时候,衣带勾住了纷乱的枝桠,在挣扎间,他身影晃动不稳,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我在树下心惊胆战,紧张得大喊:“父君,小心!”
原本正在缓缓靠近这里的母皇,眼眸微睁。
蓦然间,只听见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传来,母皇身形一闪,越过了我,宛如一只轻盈的燕子飞身而上,在半空中稳稳接住了父君。
她的双臂环抱着父亲的腰身,两人紧紧相依。
一阵风吹过,树枝婆娑摇曳,花落如雨,染红了他们的鬓发、衣角,彼此纠葛。秾艳的红与馥雅的黑交织在一起,是不容插进第三人的亲密无间。
终于,母皇带着父君落在了地上。夫君眼神躲闪,有些心虚道:“陛下……”
“下次小心些。”面对父亲轻扯她的衣袖,眨巴眨巴眼睛撒娇,母皇最终不再板着脸。
她叹了口气,默许他牵住了自己的手。
“你自己胡闹就算了,还带着芳肆一块儿……真是让朕不知道说你们父女什么好。”
母皇突然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顿觉不妙,下意识就想逃……
“太女今已六岁,不宜再嬉戏终日,当入尚书房以习书。”
从那以后,我就结束了我快乐的童年,和父君溜猫逗狗、爬树钓鱼、摘花扯草,整日疯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
在尚书房读书的日子里,我见到了更多的人。母皇为我钦点的太傅姬玉芜、裴嶙,一人教我习文,一人教我练武。
姬玉芜年逾而立,身量高挑,容貌姣好,能将一杆红缨长枪耍得虎虎生风。她总是两手开弓捏我的脸颊,我不情不愿地扭过脸去。
“本宫是东宫太女,太傅你适可而止啊!”
姬玉芜这才松开我,搓了搓手,赧然一笑。
“小殿下长得太可爱了,粉雕玉琢的,像个白面包子,臣一时没忍住……”
“你抓周宴的时候,臣还抱过你呢,殿下一被人抱就哇哇大哭,一口奶吐在了臣的衣襟上……”
我闭了闭眼,双手不知所措攥紧又放开,“住口!”
相较于姬玉芜,裴嶙太傅就温柔多了。
他看上去文弱儒雅,岁月将他的鬓角染得发灰,脸庞生出一丝细小的纹路,却丝毫无损他周身朗然如秋月的气韵。裴嶙罹患腿疾,常年坐在轮车之上,膝盖以下俱不见天日。因怕他畏寒,母皇特地把波斯小国进宫的金线密织毛毯都赐给了他。为此父君还吃味了好一些时日。
每当我迈进学堂,向裴嶙行弟子礼,他会恭敬地向我还礼。
“臣裴嶙,见过昭文太女殿下,殿下万福。”
一言一行都叫人挑不出差错,我的裴太傅便是这样一个人。
所有人对我的要求都很严格,教导我承担起太女之责,而非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学业繁重紧张,也剥夺了我孩童的天性。不知不觉我已长成十二三岁的模样。
边关传来捷报,骠骑将军霍绥攻克一国王城,俘虏者甚众。我与这位霍将军也已经数年未见,还记得儿时叫他“霍叔叔”,他会从宫外给我带纸鸢和泥人。
我兴高采烈地走近母皇的寝宫,耳边似有几道阻拦,“殿下且慢!陛下正在召见霍将军……”
待我反应过来,却已慢了。微风轻拂帘角的金色流苏,隔着这道浅杏色的帷幔,一个女人静静躺在床榻之上,长发尽散,半遮眉眼,玫瑰色的唇瓣微张。
顺着她目光延伸的方向望去,是跪伏其上的英俊男子。霍绥身穿甲衣,此刻却半褪衣衫,露出健硕的身躯,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交错的疤痕更显得狂野不羁,勇武气概喷薄欲出。
他一只手抬起曳住女人的长发,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带着说不出的柔情。
突然,他察觉到了我的闯入。
那双极为幽深的眼眸径直望来,漆目中绽放一点星芒,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被惊得后退一步,身体像是不听使唤,同手同脚地向外走去。终于,我感到一抹迟来的尴尬。没想到霍叔叔也和母皇“交情匪浅”,他从前对我的好皆是爱屋及乌。
母皇虽不设六宫,身边却从来不缺人陪伴。痴情如父君,得到的恐怕也只是她一部分的爱。
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霍将军戎马一生,却敌不过鸟尽弓藏,甘居太尉的闲职。
时光蹁跹,岁月倥偬,转眼间我已到了及冠之年。母皇亲自为我挽发束冠,为我取表字——令昭。
令闻令望,昭如日星。
寄寓母皇对我的期待。
她抚摸着我的发顶,告诫我为君之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安天下,必存百姓。修身正己,亲贤远佞。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方能有所作为……
彼时的我似懂非懂,总以为母皇是坚不可摧的大黎栋梁,为我撑起一片天空。却不料城墙也有倒塌之日。
母皇突如其来地病重,接着很快离世。
我见了她最后一面。她躺在床榻上,病容苍白,神态却分外安详。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强忍眼泪。
母皇微微一笑,“今生有缘……你是我的女儿,如今缘分尽了,咳咳……不必强求。”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庞稍显红润,似是回光返照之景。
“我本小吏之女,初为臣妇,后得帝宠,终至改元登基,成开国之君。妻臣之职,帝王之尊,数十载矣,经历种种,皆无遗憾……如今你将承帝位,愿你顺遂如意,护我朝百姓,使之安居乐业……”
我哽咽着点头,答应道:“母皇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
……
随后,我来不及为亲人的逝去悲恸,就要接过王朝的担子,践祚登基,成为新帝。我延续了母皇在位时的年号,以示追思悼念。
三年国丧,天下缟素。
母皇钦点的几位顾命大臣,忠诚实干,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裴嶙还劝我不要过于哀痛,人君喜怒不宜示于众人。我却察觉到,他的鬓发一夜之间变为灰白,身形更似风中残烛。
父君哀思过度,不日薨逝。我为他加尊号,奉为孝仁宁太上皇后。
霍叔叔自请解甲归田,远离朝野,我亦赐他百金归家。
原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母皇留给我的暗卫首领离渊,又将一个人带到了我的面前。我辨认着他的容貌,却发现他与我的眉眼出奇相似。同样是内尖外阔,眼尾略微上翘的凤眼,风流蕴藉。
男子年岁已长,腰身却笔直挺拔,犹如墨竹。青衣玉簪,有松风水月之姿。
他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草民袁清臣,参见陛下。祈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有些明白了什么。有时候,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许多困扰我已久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他即是我的生父。
袁清臣道:“草民的出现,并不欲做些什么,只是想……看上陛下一眼。”
“从前抓周宴上,陛下抓住了草民的白玉双鱼佩,那是草民见到你的第一眼。”
我抿了抿唇,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袁清臣。门阀世家这些年大势已去,可若是他想用皇帝生父的身份做文章,我也不得不防备。
我犹豫片刻,唤了句,“皇父。”
他却像是心愿得偿,自顾自继续道:“草民毕生牵挂,唯系一身。先帝驾崩,草民心存死志,如今能再见陛下一眼,已然无憾。”
接着,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我心中一惊,他竟是已经服毒自尽。
良久,耳边微弱的呼吸随风消散,地面上的一滩血花渐趋干涸。我撑住身子站起,缓缓向外走去,背影被无限拉长、拉长。
我知道,我能做好一个帝王了。
我再也没有任何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