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在疗养院中住了大半年，曳子桑终于可以出院了。他身体的基本机能已经恢复，大脑的某些损害却是不可逆的。主治医师告诉樊恺，大脑被毁坏的机能可以在其它区域重构，但这需要时间。
譬如，曳子桑忘记了太多的东西，再譬如，曳子桑从小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已经所剩无几，现在的他不认字也不认识数字，更加不知道数字之间的基本逻辑关系。
另外，曳子桑的语言功能也因此受到极大的损害。
好在所有这些，最终会慢慢恢复，医生安慰樊恺说道：脑损伤患者的治疗康复是漫长的，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努力。
樊恺问医生出院后具体应该做些什么？有那些注意事项。
“要多陪伴，多鼓励，最好能找个患者失忆前比较熟悉的环境，注意不能给他太多压力，也许就能慢慢恢复。至于知识体系，……”
说到这里时医生摇了摇头，叹气说道：“患者的知识体系重构是复杂的，难度和重新教一个学龄前儿童也差不太多，不过你也不要灰心，如果患者身体机能恢复得好，而且配合度又高的话，成年人学起东西总之是比小孩子快。”
压力不能太大？患者熟悉的环境？
樊恺想了好久，最终带着曳子桑来到这里——曳子桑小时候所在的福利院的附近，然后在这里租了间平房。说白点这里其实就是个类似城中村的平民窟，房租很是便宜，当然条件也十分简陋。
为了给曳子桑治病，樊恺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没有太多余钱去装修两人的新家。好在，樊恺本人是个动手能力极强的人，只花了一周时间，他就将他和曳子桑的这个小家重整一新：自己动手铺的地板、改造卫生间还安了个浴缸，最重要的是，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置办的十分整齐。大病初愈的曳子桑需要营养，樊恺决心天天给曳子桑做饭，他要把曳子桑养得健壮些。
很快，樊恺就觉察搬到这里来的决定无比正确。曳子桑虽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但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些意识却被这个简陋粗犷的环境挖掘出来不少。譬如，曳子桑十分习惯大清早窗子外面那喧闹的早市动静，狭窄街道的车来人往和吱吱喳喳的小贩叫卖声中，他似乎反而能睡得特别安心，很快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再譬如，在这个蛛网般复杂的城中村系统中，曳子桑奇迹般地快速记住了他们经常去买东西的那家小卖部的路线。樊恺有时候家务烧菜正忙，就会叫曳子桑跑一趟去买点葱蒜佐料之类的小东西，然后给曳子桑一元钱的奖励。
樊恺告诉曳子桑，存到五张这样的钱，就可以买包他喜欢的江米条吃。
城中村的日子没有樊恺想象中难过，唯一让樊恺感到不适的是这里的人际关系：这里的人十分热情，热情得完全没有樊恺早已习惯了的那种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感。
樊恺第一天搬到这里，就有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邻居给两人带来一堆樊恺完全用不上的日用品，樊恺礼貌谢绝他的好意后，邻居又开始好奇地打听缩在樊恺背后有些害怕的曳子桑，樊恺十分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邻居不知怎么回事就幡然大悟地冲樊恺点头说道：“傻子呀？明白了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樊恺神情古怪，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邻居又安慰樊恺说道：“咱们都是邻居，千万不要客气，相互照着点是应该的，以后你要有什么事情吱一声就行,可以把你弟放我那里，我会帮你看好他。”
樊恺默默点头然后送走了邻居。
很快，曳子桑是个傻子的消息在城中村中不胫而走。
还有，虽然樊恺从未向任何人明示过他和曳子桑的关系，但周围邻居自动将两人定义为兄弟并衍生出一些感动故事，樊恺甚至还因此获得周围邻居的尊重和同情：一个快三十的光棍，父母早亡身边只有个傻弟弟，没什么正经工作，人长得挺是帅但没女人愿意跟他，除非可以甩掉傻弟弟那个包袱，不过显然樊恺是个好人，从来就没打算这么做，也因此兄弟两才跑到这里租个房子相依为命。
樊恺对弟弟那是真的好呀！曳子桑身上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头发每天都洗然后被打理得有版有型，稍不注意还会被陌生人误认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不过只要和他时间稍微待长一点，曳子桑就会原形毕露。因为严重的头部受损曳子桑和正常人行为差异还是比较大，他手脚不太利索，话也说不清楚，谁问他点什么事情脸上永远是啥都不知道的傻乎乎的表情。久而久之，曳子桑就只能跟村里一帮半大小子屁股后面了，因为只有这群人有闲有时间带着曳子桑玩。周围邻居可怜樊恺，大都会告诫自家孩子不准欺负曳子桑，但曳子桑动作笨拙反应又慢，每次出去玩回来都是满脸满身的狼狈不堪。
今天回家来的时候曳子桑尤其狼狈，也不知道在哪儿玩的，衬衣袖子被刮开了道口子，额角好像还隐约有点青红。
听见敲门声后樊恺打开门，只来得及略微扫了眼面前的曳子桑，大差不差人应该是没事就匆匆跑回厨房去了，边走还边叮嘱曳子桑自己洗手洗脸换衣服。
出院时医生告诉樊恺曳子桑需要补充营养，樊恺就想尽办法给曳子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曳子桑脑部受伤忘记了过去，然而饮食却保持了原来的习惯——喜欢吃各种奶酪制品。以前不觉得，但现在樊恺觉得超市里那些奶酪都实在太贵了，味道稍微正统点的一小块就要七八十，樊恺舍不得买。
今天早上，樊恺在集市上便宜买下一大桶刚挤的新鲜牛奶，准备自己动手自制奶酪，结果刚把装满牛奶的锅放在灶上曳子桑就回来了，樊恺记挂着牛奶就没怎么管曳子桑，回到厨房一看，温度差不多有点烫手了正合适，赶紧把锅子拿下来，往里面兑白醋。
樊恺紧张地观察着锅里的牛奶反应，又戴上一次性手套，伸手进去搅和，果然发现锅子里的牛奶正缓慢凝结出絮状的乳酪蛋白。樊恺不断用手打捞揉搓着手里的奶酪，那白色绵软的一团就越来越大，直到锅子里的牛奶温度慢慢变凉。
看着手里这团白白糯糯的东西樊恺打心眼里高兴，这些牛奶也就花了不到二十元钱，但这些奶酪足够为曳子桑提供将近一周营养丰富的早餐。
樊恺小心翼翼将锅子放到灶上进一步加热，根据他查的资料，只要反复同样的操作，还能得到差不多等量的奶酪。
也不知什么时候，曳子桑来到厨房，从背后伸出胳膊环在樊恺腰上。樊恺回头看了曳子桑一眼，又赶紧回头去看锅里的温度计。
奶酪蛋白的析出对温度要求十分严格，温度不够不能析出，温度高了更要坏事。
“今天去哪儿玩？怎么把衣服都弄坏了？”樊恺手下不停随口问道。
身后的曳子桑没有说话。自从曳子桑受伤后，他的语言功能受损严重，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伶牙俐齿，大多时候都因为说不清楚干脆就放弃和别人交流。樊恺倒也没很在意，只是又说了句：“要注意节约呀曳子桑，咱们现在可没钱买那么多衣服了。”
曳子桑还是不说话，但是樊恺感觉到腰上曳子桑两只手正在收紧，蜷缩在自己背上的身躯有些颤抖。
樊恺诧异地回过身来，看见曳子桑满脸委屈，两眼赤红充盈着泪水。
“怎么了曳子桑？”樊恺惊讶问。
“他们，……，讨厌！”曳子桑一顿一顿地说。
樊恺赶紧拿出刚做的奶酪，揪下一块喂曳子桑，问：“谁欺负你了？”
“他们，都不和我玩。”曳子桑抽噎，都顾不得吞嘴里的奶酪。
樊恺哭笑不得。曳子桑反应慢动作也慢，村里那些半大小子懂事点的有时候会带着他玩会儿，但大多数玩着玩着失去耐心也就不管他了。
“谁？”樊恺问：“大黄对吗？”
曳子桑点头，说着说着话泪水就掉下一串。
“他不和你玩，你就找别人玩，要是实在找不到别人玩，你就回家来自己玩不好吗？”樊恺知道曳子桑没理，只得耐心教导他，“别人有别人的事情，谁也不能天天陪着你玩。”
坏了，樊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嘶嘶的气流蒸腾声。牛奶煮沸腾了。
樊恺赶紧转过身来关火，手忙脚乱把锅端下来。灶面淌了许多牛奶，樊恺心疼坏了也没办法，只得赶忙拿抹布出来擦灶台。
这边手忙脚乱，身后啪嗒一声响。
樊恺回头，那块刚刚出锅的奶酪被曳子桑扔在了地上，曳子桑本人则站在旁边气得身体发抖，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哥哥，哥哥也不和我玩。”
樊恺扔下抹布，看了眼地上白色的奶酪，深深吸了口气，最终克制住自己，上前去抱住了曳子桑。
“哥哥要你，哥哥现在就陪你玩。”
晚上，樊恺和曳子桑一起洗澡，沐浴完后，曳子桑躺在床上不让樊恺走，樊恺本想回去把屋子里收拾下在回来，无奈曳子桑死活不干。
两人角力半天，无论樊恺如何劝导，曳子桑就是不干，樊恺只好放弃躺下陪在曳子桑身边，曳子桑这才满足地缩进樊恺怀中。
樊恺想了想，索性把灯也给关了。
房间不弄就不弄吧！陪曳子桑更重要。
樊恺的态度显然取悦了曳子桑，他裸着身体紧紧搂着樊恺，闭上眼睛，满脸幸福的模样。
樊恺有点不好受，刚才和曳子桑又抓又蹭弄了半天，他起反应了。然而看着曳子桑如孩童般天真的睡颜，却难免感到罪恶。
“曳子桑！”樊恺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
曳子桑故意闭着眼睛不出声，然而嘴角抑制不住的微笑暴露了他那点小心思，樊恺突然间就泄了气。
压下心头突然而至的悲观，樊恺稍微挪动下身体，避开自己被曳子桑贴着的下！身，然后张开手臂，像平常那样搂住了曳子桑。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市里面和绅仲正见面。
即使没有了未来，生活也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