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雏凤清音锋藏方寸 狼子野心意指故国
灯火烧得明晃晃,桌上冷汤冷饭仍然固执地飘出满室香味。天色才黑,人精神尚清醒,不算什么谈话的好时间。
玄三九对着面前的碗沉思了片刻,又看向刚斟满的酒杯,最后看上我,目光中似划过丝应战似的热切:“好啊。”
想他连大婚之日都姗姗来迟,今日竟早早屈尊进了簪芳阁,坐到小桌前等上了好一阵子。我想,这位玄王到底也是想从我这里要得些什么的。
我端着笑,软下声道:“今日臣妾贪赏风光,不慎归迟,竟劳君上久等,心中惶恐,不知如何能向君上赔罪。”
玄三九垂眼瞥了眼我桌前的酒杯:“你不已经准备好自罚了么。”
我将那酒杯在指间拢了拢,:“若这般简单,臣妾现在就喝了,君上便不再追究。不然,臣妾还有桩事要求君上,倒不能开口了。”
玄三九道:“免了罢。”
而后他便陷入沉默,似乎在等我继续接话。
我悠悠开口道:“谢君上雅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妾听闻天横有一种红尾豹,身型微小甚为奇特。从前只在画像上见过,模样十分可爱。不知宫中可有此物,能让臣妾养在这簪芳阁中。”
玄三九那好整以暇的神色滞了一瞬,随即淡淡道:“这有何难。明日送几只来给你。”
我谢过他,玄三九没有再说话。一时间,我们比桌上的食材还要寂静。
半晌,他道:“那东西味道是不错。”
我连忙呵呵笑道:“臣妾是因为儿时有过只小雪豹,还颇为喜爱。只可惜后来多年忙碌,再无暇养了。而今……风波既定,才又起了念头,忽然想要些小东西照看着,打发时间。”
我说话时,玄三九正斯文地扒拉着半只烧鸡,我甚至不知他听全了没有。良久,他搁下那白骨架子,眸光扫过我,沉吟道:“……风波既定?”
我抿了口酒:“是。”
他终于来了些兴趣似的,眼皮一抬,两道精光扫来:“雪宫的风波么。”
我低头,掩饰有些笑累的嘴角:“臣妾余生的风波都尽了。”
玄三九斜睨着我,手中酒杯晃了两晃:“是以如何?”
我慢慢看向他,尽量诚挚道:“是以……唯愿栖居避风处,安度余生。”
玄三九无声地与我对视,目色中毫不掩饰的刺探之意扎得人不甚自在。他面上仍挂着笑,坐姿自然,我却觉那一呼一吸间皆是凌厉之气。
半晌,他双眼微弯,从容道:“素非寒,你不擅长撒谎。”
我并未接话,只是看他。他扭开了脸,坐直些道:“在天横,提起苍照,无人不知的是‘雪宫双璧’,我却向来以为,真正的璧玉另有其人。”
“一位宣王素弥暄,博闻多识算无遗策,在菁流王后一手遮天的境况下,藏锋多年、忍辱负重,终逆转朝局;其妹悬光亦是难得,勇武过人,百岁即能开神弓、撰剑谱,更有治戎领军之能。”
呵。我心中暗忖,玄三九若真这样以为,那他的消息虽灵通,却也不甚精准。他并不知,弥暄哥哥这些年实际上只是按我的指示在朝臣前做样子,连多数留在纸面上的指令也都是转述我的只言片语。关于我,他说得就更偏了——治戎带兵这等麻烦事,从来都是凌蔑一手包揽。我不过是因为身份比凌蔑高,在军中坐了些时日,便徒篡了许多虚名。
那头玄三九继续说道:“二位何等良才。良久以来韬光养晦隐忍蛰伏,终得报仇雪恨,却又一朝失意……”
他这些话、这些词,我早在出嫁前便在脑中回荡不知多少遍了。我到了如今境地,其中难道不也该算上他一份功劳?
见我神色不惊,玄三九回看我,一张口似叹非叹,似问非问,竟一句话直白问道:“你却甘心,前功尽弃?”
我尚未摸清他究竟对苍照打着什么主意,亦不知此言是否在给我下套,便继续沿用最平稳的那套话术,摇头笑道:“不弃又能如何。臣妾如今已经是天横的人,过往种种,俱云烟矣。再者,能远离纷扰、不再身陷那血亲反目、手足相残的明争暗斗中,未尝不是臣妾之幸。”
玄三九静默地打量着我,似乎在思索我的话是否可信,蓦地又听他话锋一转:“听闻你有把双刃,名器‘鸾凤和鸣’,可有带来天横?”
我道:“结亲求和,所携大多为金银珠玉。兵刃寥寥几样记得不清,收于匣中也不知哪处放着了。”
他又笑,几乎再次把话挑明:“我还以为,你使鸾凤之刃,当有鸾凤之志。神鸟莫非不该引火涅槃?安肯困于樊笼。”
我望他少顷,淡淡道:“这世上到底还是凡鸟居多……偏安一隅自得其乐,绝圣弃智正合心意。”
话已至此。我想,我大概知道玄三九要的是什么了。
玄三九似乎有些惊讶——在他言语刺激下,我竟分毫不为所动。他犹不死心,摆出了副心照不宣、又终于不得不宣的态度:“所以我说,你并不擅长撒谎。悬光公主武将出身、心高性烈,如今竟有如此高论?”
我道:“败军之将,不复言勇,得入太微宫已是高攀。臣妾身负举国上下之望,安稳本分是为正道。”
玄三九眉头一挑,口齿清晰,分明笃定道:“那你便不是悬光。”
我一怔,反唇笑问:“那谁是悬光?”
他剑眉冷横,眼中蕴着丝莫名的挑衅:“总之不是这幅模样。”
我想,日前大婚时这番对话便已该发生,只是他大约忍住了,给我留了几分薄面,没让我在那时为自己辩白。
那边他深吸了口气,故作不经意地吐出来:“原本我尚有几分忧思,悬光公主心高气傲,忽逢波折难保不悲愤填膺。现在看来却是多虑。”
我与他对视,头一回忍不住冷笑:“君上有所不知。少时心高虽不假,可悬光更是随分识趣之人,断不会因自身遭遇而对天横与君上怀有异心,也再无余力生事。君上不必试探。”
他拧着眉看了会儿我,嘴角向上撇出个弧度:“孤不过是好奇你心中所想,不愿说便罢了。你如今已经全然受制于人,我对你还需要试探?”
“是啊,”我温和地笑了笑,“如君上所愿,悬光已被天横据为己有。君上既已断了我的一身法力、又自信将我完全把控,却不断以往日之事激我,又究竟是在好奇什么话呢?”
玄三九眸色更沉。我扭开脸,敛了笑:“无论君上信或不信,如今的晗美人、玄君的第九名姬妾,除却忠心再无话可表。除却安分守己,再无事可做。”
“不知这样,君上到底满意否。”
这一番喧嚣之后,室内更静。咫尺之外,隐约能听见玄三九尚为平稳的呼吸。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声音从容:“好。很好。难得晗美人如此坦诚。孤甚为欣慰,你能如此‘识时务’。”
他起身,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低声一笑:“……纵不似传闻中勇武,到底还能看。既立志要做孤的姬妾,往后就专心行姬妾分内之事吧。”
我察觉到他掌心带着异常的温度,乍然拍下一股热气似乎要逼进骨头缝。玄三九是有些生气了。他恼我顺从,又恨我不顺从。
我心笑,不过就这点卑劣手段。今日我只要得知了这一个消息——他对苍照贼心不死,这就够了。我保命的底牌有了。
烙铁般的手拨开我衣领的一角,指尖不怀好意地缓慢擦过。我心头一坠,也不知如何应对,索性闭上眼。
半晌未等到动静。回身一望,那边玄三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我恍然大悟。独守冷宫,又何尝不是姬妾分内之事?
舒了口气坐回桌前,我捡了几样卖相好的菜,伴着薄酒细细品尝。
第二日清晨,运泽殿来人送了几只红尾豹。盛思柔和缤影闻讯赶来,又与我闲坐了一下午,本想去书阁的行程也给耽误了。
晚饭时,妙霞馆送来了锅白参炖鸡茸。一整日都躲在房间角落里瑟缩着的丹若终于鼓起勇气站到我身侧,小心翼翼地观察一只半大的红尾豹埋着脑袋舔舐汤碗。
“娘娘,您养这东西作甚,又不好看,好像也挺凶。”她仍有些害怕这些牙尖爪利的兽类,愁眉道。
我轻轻抚着红尾豹埋在食碗里的金褐色脑壳,浅浅应她:“就作此用。”
丹若错愕半刻:“这……也,也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看着那喝得正香的红尾豹,轻声道:“娘娘,看起来没问题。我把炖锅拿去再给您煨一下子吧。”
我道:“不必。除非膳房那二位亲手所做,其他一切能入口的,哪怕是运泽殿来的,也都全喂给他们。”
丹若抬头瞥我,又看了看我手底的小豹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道:“各宫送的礼都整理出来了吗。”
丹若忙应道:“都按品类收好、锁在库房地下了……有些娘娘送的是簪钗丝绸之类,是不是偶尔拿出来戴戴、裁两件衣服为好呢。”
我倚着竹榻闭起眼歇息:“不必。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是雪宫带出的习惯,我们惯爱把宝物都藏在冰窟窿里妥善保存,以示对赠礼人的尊重。”
丹若抱着条毯子给我盖上,边说:“娘娘,天也有些晚了,不如回房去罢。”
我在脑中勾勒着天横与南州森林的边界线,挥手令她下去:“这就走。你去跟青翎她们说,我歇得早,每日这个时辰后便把外头的灯熄掉,也不要再进内寝了。”
丹若领命匆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竹榻上醒来,窗外似已深夜。一只红尾豹卧在我怀里打呼噜,被我闹醒后又一路随着我钻进了卧房。
我莫名想到,天横宫中那些彪悍精壮的汉子和秀致端丽的女子曾经都从这般体型渐渐长大,也许也曾这样神态纯真。不知这一路上他们又经历了多少,终于变成猛兽。转念一想,难道我便不是了么。即便是苍照那种晶莹剔透、幻梦一般的国土,也总会养出冷漠残忍的人。
入睡时,这只小豹子也毫不客气地蹿进我的锦被里,脑袋拱在我颈窝,眯着眼一派安稳,仿佛天下没有任何忧愁。
我忽然又想,玄三九幼时也是这个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