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旧墟回春莺歌燕舞 华宫凝雾冰消玉沉
连日征战颇损心力，下朝从弥暄哥哥那儿闲坐回来后，我欲闭关调息段时日，奈何又有连串的朝臣谋士、成山的书函密函追着相问。一时半会撂不开手也放不下心，我只得又在后宫前朝忙前忙后，几天后才挤出空当和五弟一并去瞧了眼仍然不省人事的君父。素青笑说，水越琉放倒君父这毒下得巧下得妙，本是为了给素川即位铺路，不成想反倒给我们做了嫁衣裳。又说自他与二哥收服了朝中几位元老后，这延兴殿飞出去的道道御旨也再无人敢不信。
他眉眼和悦，笑得轻松从容：“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过些时日就选个良辰吉日送君父入土。二哥那边避嫌避得也差不多了，青已等不及还政于兄长、与四姐一同尽心扶持新君。待我等把从前拟好那套变法新政的良策陆续推出、再与天横结盟，苍照大安矣。宣王继位、你我入朝封侯拜相大展抱负，我国上下必将焕然一新。”
我边听边笑，往病榻上一坐，拉起君父的手顺势把了把脉，平心静气地应他道：“五弟说的好是好，只是暂且还不急。我左右瞧着，君父总像是能救过来的。这才短短数月……即便雪宫已经翻天覆地，苍照到底还是他的苍照。若要大刀阔斧来动干戈，待君父醒来后，问过他的意思也不迟。这样即便外人不知，也算你我尽了孝道。我猜君父也是识时务者，有二哥那样仁善之君继位、你我这样体贴入微的儿女为他养老，何乐而不为呢。”
“再者，”我扭头看了看静卧榻上、面色苍白的平云王，“难道你不好奇，我们英明一世的君父若能转醒，看到当下风光会是何等心境？”
五弟大笑，拍手称是。
离开延兴殿后我一别朝中事，回宫睡了两日。第三日清晨我醒来，但见容妃娘娘笑眯眯地坐在床头。她告知我众妃嫔打理出了我母妃曾居的住处，要为我补上场接风宴。
日上三竿，我被群小宫女在梳妆镜前摆弄得头昏眼花，恍惚间就被推进了我毫无印象的出生之处——终春厦。
苍照九成的领土终日冰封、并无四季更迭，雪宫也不例外。然而许多年前，君父曾费尽心力为母妃修葺了一座种满奇花异草的小宫殿。据说母妃最得宠时，终春厦镇日芬芳馥郁，一座珍贵罕见的火山石法阵源源不断地输送热量，三界各处寻来的奇花异草在这般奢侈的供养下无不欣欣向荣。君父还从人间捧来了些娇嫩的蜂蝶鸟雀，差宫人费尽心力去豢养，只为重现他与母妃曾去人间游玩时赏过的春景。他们一同领略的景色历历印在了卷轴、壁画和屏风上，布满了终春厦所有的宫室。
彼时的终春厦正是雪宫的世外桃源，无人不向往艳羡。后来我出生、母妃离世，君父意志消沉间听信了王后编造的关于母妃的谗言，终春厦被付之一炬。
如今，已过去将近三百年。我走入这座只剩空壳的废弃宫室，见它已被细细修整至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看不出旧日半分痕迹。细观其装潢摆设，我分辨出了每位娘娘的偏好和巧思。我问容妃娘娘这其中可有母妃喜爱之物，她笑着点了点我。
我们到时，洛贵妃、连妃、灵妃三位娘娘已经入座，正围桌闲话。边上还有几位兄弟姐妹在各自玩乐，见我来俱是一派喜色。我有些意外，除了大小节宴，就数今日人来得齐整。这难得一见的热闹人气也算给面目全非的终春厦添了幅鲜活春景。
素青还在自己的住处理政，只送了几道菜和一队乐师聊表心意。他的亲妹九公主粼儿才刚过百岁，安静地在书桌前剪纸。晼澄、晼莹一对儿水灵灵的双生姐妹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教授容妃的儿子素沫调制人间的茶。十弟泌儿还是个圆滚滚的小雪球，我刚走近就扑过来挂到我身上“四姐四姐”叫个不停。我的好二哥弥暄帮我扯下了泌儿，放我去和娘娘们说话。
没有了前皇后水越琉镇日压在头顶，后宫堪称亲如一家。觥筹交错间，她们先夸我三人行事利落妥善、一举锄奸，而后哀叹近日雪王病体愈添憔悴，酒过三巡又诉起多年苦楚。
连妃泪眼楚楚地望着我，唇脂咬乱成几截，悲声道：“想当年盈贵妃待人最是和气，又带着弥暄这样乖巧的孩子，后宫谁不称道？只可惜遭了那毒妇暗算，诞下你就走了，亲姐妹间也不留半点情分！如今弥暄终于出息，苍照无人不知宣王美名，青儿更是早与我说过多回——对他二哥何其心悦诚服，我都听在心里！难为你们成事也不忘照顾青儿，我这个做娘亲的真是感激不尽……”
我见她几乎要起身拜我，先抬手敬她一杯：“连妃娘娘何必客气，倒是我与二哥该谢过青弟还有娘娘。”
容妃见状，也不禁抹泪：“青儿生得早，也叫那毒妇视为眼中钉，好几次差点就没了。所幸粼儿和我的沫儿来得晚些，一出生又承蒙他两位兄姐多加照顾，好容易少吃多少苦头！”
我又忙安抚她道：“容妃娘娘养育之恩宛如生母，非寒毕生不敢忘，现下反又说这两家话，是要折煞我和哥哥吗……”
她还在抽噎，但见素沫举着个木盘摇摇晃晃走来，颤巍巍地一下子跪在我面前，高捧起木盘奉与我，脆声道：“请四姐用茶！这是母妃从人间寻来的当季春茶，只取叶片嫩尖儿，仅得四两，尽分给哥哥姐姐，沫儿可是一口都没喝呢。二哥说不爱喝茶，全留与四姐，请四姐快尝尝吧！”
容妃瞧他跪得正劲板正，破涕为笑：“才说我们都客气过头了，你一个小人儿，自打出生起就跟在四姐身后，现在也来这套。”
素沫忙接着道：“四姐与二哥多年上敬母妃、下怜小弟，一口茶水又如何谢尽深恩！往后小弟自当倾力以报，不负兄姐。”
“难为沫儿有心。”我接来茶盏，低头笑着抿了口。茶汤带着珍贵的草木气息，入口微苦，回甘却清甜悠长。
“此茶甚好。姐姐谢过你了。”我见素沫还满目期冀地仰脸跪着，含笑起身拉起他。
泌儿不知从哪跑来，忽地从我身后钻出个脑袋，转眼双手扒上我的袖口：“什么好？什么好？我也要！”
灵妃见状连忙起身，绕着桌子跑了一大圈来抱他，小声道：“可别闹你悬光姐姐……快来，母妃抱你好好坐着。”
她一把抱起泌儿，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四公主见谅，泌儿小不懂事，我替他赔罪……”
灵妃是君父从水族纳的最后一个妃子，年纪也大不了我多少，性情柔顺安静，几十年来独自带着幼子在深宫过活，非遇大事不出门，在人前则总是一身难掩的谨慎怯懦。
我暗叹口气，一手从她怀里搂过了泌儿，和声道：“灵妃娘娘说笑了。我岂是那般姐姐，会跟幼弟吝啬一口茶水。”
边说着，我边拿着茶盏喂给泌儿，不想他攥住我的手、咕嘟嘟眨眼间把一大杯茶灌了个干净。
我一时也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诸人也都笑开了。
泌儿抬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对着我：“非寒姐姐！我，我要去和非寒姐姐住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灵妃脸色又是一变，又伸手要来夺他：“又乱说什么！回去看我不打你。悬光公主，这，这话可不是我教的！”
我摇头拦下她，笑眯眯地问向泌儿道：“为何想跟我住？”
他却有些疑惑似的，寻思了半晌，嘟囔道：“喝了茶，非寒姐姐就是我媳妇了，就，就是……要一起住。”
耳边沉寂片刻，又炸起笑声一片。这下连在窗前修剪绢花枝的弥暄哥哥都转过头，挑眉道：“这等大事，怎么连我也没过问。”
容妃捂着嘴道：“童言无忌，泌儿怕是听哪个没羞的丫头说什么了。灵妹妹回去可要好好问问你宫里人。”
灵妃才白了的脸又转红，闷声只顾点头。
连妃也笑，对我怀里的泌儿道：“那你可要难受了。这一呢，娶媳妇是要喝酒的，不是喝茶的。再者，悬光已是你姐姐，就当不了你媳妇了。”
泌儿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脆生生道：“姐姐也好，我要姐姐天天陪我玩。”
连妃道：“又错了。悬光姐姐总是要‘出去’的，哪能在这儿陪你呢。”
泌儿眉毛一皱，大声追问：“姐姐要去哪里！”
“谁知道人家会上哪儿呢！”连妃笑着应得利索，话音刚落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慌忙结巴着补上两句，“她，她以后可有许多大事要忙呢，顾不上你呀。”
我将泌儿还给灵妃，笑道：“连妃娘娘说的是。”
这时候，宴上寡言少语的洛贵妃忽然看向我，眉目隐忧：“悬光，有件事不知你是否有所耳闻……”
我与她目光交汇，点了点头。我知她要说什么，也早知她为何今日一直面带忧色。洛贵妃本家亦是水族，继我母妃后在雪宫封了贵妃，地位仅次于废后水越琉，是晼澄和晼莹两位妹妹的生母。
果然，她张口，下一句便道：“近来天横……”
未等她说完，室外长廊里忽然传来慌忙的声音：“不好了！四公主！各位娘娘……”
一个小宫女转瞬就扑进门来，惊魂未定地连抽带喘道：“恬，恬光公主，在，在重露宫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