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戡祸乱雪宫换太子 息烽烟狼君送婚书
夜幕四合,如敛尸的布袋渐渐收拢,断崖上的霜淞林在哭号过几个昼夜后,随风入耳的依稀只余几声残喘。
极目望去聚成密林的冰柱冰凌森然高大,是前所未见的地貌。我知道我这一行的人马已深入苍照雪原的荒蛮边陲——过了这片林子,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苍白泛光的雪地上洒了一路血迹,循风骑追撵了几昼夜的人还在跌跌撞撞勉力逃窜,奈何他的灵力已难再支撑他藏匿行踪。我令身后百余人下马搜捕,没过多久,那个锦衣披发的落魄逃犯便被利落地押至我眼前。
我同父异母的亲兄,抬头目眦欲裂地狠狠瞪着我,眼中惊骇之意犹甚于愤恨。
循风骑在我们周围集结完毕,冰羽连弩构成的箭阵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
射杀一个不再反抗的目标令人兴致索然。我甚至懒得下地,在银翼驹上俯视马蹄下的那团人影,将弓箭缓缓提到手里:“大哥若还有话交代,我将酌情转达。”
“我,我要见君父!你不能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我盯着他,平静道:“如今整个苍照皆知,废太子素川通敌叛国、意欲逼宫夺位。君父下旨捉拿,而你畏罪潜逃、竟还投敌天横。如今,由我亲率雪宫禁军来取你性命,天经地义。”
他神智似乎已被逼到极限,疯疯癫癫指着我,含糊不清道:“一派胡言!君父要赐死的明明是你们!是你和素弥暄两个灾星!孽种!你敢造反?!大逆不道!你该死!我、我才是正统!我是他的嫡长子啊!父王不会杀我的!他不会!”
“大哥。那套无稽说辞,你还是忘了吧……至于赐你自尽这回事,”我对着他冷笑,“你与王后能假传御旨,我和二哥又如何不能?”
他闻言恍惚了片刻,忽地冲着我身后的少年将军嘶声喊道:“你听见了吗!她承认了!她假传御旨!把她拿下!我才是太子,你们都当听我的!”
凌将军没忍住嗤笑了声,我亦摇头笑道:“大哥,你未免太沉不住气。君父不过是卧病不醒,又不是驾崩了。若非你们等不及动手、胡乱写了道谕旨就要逼我和二哥自尽,我们也未必这么早就接招。可笑你们连个正经罪名都想不出,只说盈贵妃的孩子是什么‘天灾星’便妄图置我和二哥于死地,也难怪朝中四处生疑。你可知我们顺水推舟、反说王后散布谣言居心叵测,几位重臣连想也不想就信了。上马石成了催命符,这滋味不好受吧。”
我指尖在弓弦上摸了摸,止住他要发狂的意头:“早先你频频请旨去漠崖驻守,说是入军营历练,实则是去笼络边关军权了罢。只可惜,朔洺将军转头便将你秘密回朝的路线传书于我,你地宫那群水族奴隶里也出了几个有本事的,给我们传了不少消息。现如今,宫中无人不知当朝王后与太子谋朝篡位、意图弑君。我二哥正在宫中肃清你们的党羽,五弟也已派人前往边境彻查你结党营私之罪。你和王后,大势已去了。”
“好!好啊!”他被踩着了七寸似的惨笑出声,“好你们一群乱臣贼子!好手段啊,竟连素青也勾结上了!呵……素弥暄那个废物也配继位?你们是真不要脸啊!”
我微微敛眸:“大哥,你诸多举措愚不可及暂且不论,事到如今竟还没有一条能说准的。你怎知不是五弟主动找上我们?谁又说坐君位的一定是二哥呢。”
“不是他,难道是你?你这个贱人又算什么东西!异想天开,可笑至极!贱种永远是贱种,就算今天得势明天也会被杀掉!你们永远不配染指苍照的王权!”
他又声嘶力竭地又骂了一阵儿,我却有些出神。想昔日宫中,属君父膝下这位儒雅的太子与他亲妹三公主资质最为出众,二人合称‘雪宫双璧’,他们的母后水越琉在我母妃去世后更是宠冠后宫,多年以来尊贵无匹何其风光。而我和二哥自幼失母,又被寄养在并不受宠的容妃宫中,搭着伴受尽冷眼。前两日容妃传书,水越琉的尸身已经下葬。我闻讯虽是欣慰了一阵子,心中却很快又空荡起来。王后一党倒下又如何?母妃终也没能看见害她的凶手落魄而死。二百四十年时过境迁,风水轮转,也不过是长恨不绝、冤冤相报。
苍照的废太子、我同父异母的大哥,用尽最后的力气指着我骂道:“素非寒,你不得好死!”
我引弓搭箭,无所谓地笑起来:“别过了,大哥。”
附上素魄灵力的铁箭力道千均,封心裂骨。箭出的一瞬,四方的风仿佛都从身后裹挟而来——为了这一瞬,我将入了眼的、苍照雪灵能修炼的所有心法秘籍翻烂,练废了不知多少兵。这箭尖上凝结的是我百年的时间、心力和精神。
阴晦夜幕中又开始翻起星星点点的白絮。我竟未察觉是从何时起开始飘雪。那利箭不出意外,在我手还未放下时素川就已死透。
凌蔑见他断气,下马走过去添起一把火,直到火光将他的面庞映亮才转身,又跪地向我俯首:“恭贺悬光公主,终于大仇得报、得偿所愿。”
而后,大军又齐声高呼了遍他的话,声震得四方雪落。
“凌蔑,辛苦你了。”我对他微微一笑,“即刻派人通报朔洺将军那边,内患已除。”
凝望着那团愈烧愈烈的火堆,我能感觉到涌动的热浪拂上脸庞。这大约是二百余年来,我这大哥给我唯一的一点暖意了。
“回宫。”我调转马头,仰首催马而去。
一夜密云盖顶,雪雾森森。
回到雪宫复命时,竟见四处挂起了彩色的纱幔,大约是弥暄哥哥布置的。他在几日前也结束了四处奔逃的生涯、被迎回了宫中。想我和他儿时并没有多少物件可玩,偶尔心血来潮,也只能收集些旧衣裳的碎布头打扮下房间,梦想着有天雪宫的一草一木皆由我们做主。
沿着回廊一路行去,熟悉的宫楼处处透着新气象,所有人看向我的眼神皆与以往不同,这种异样的新奇感令人沉迷。我甫入正殿便一眼望见了弥暄哥哥,他一如既往地在人群中分外扎眼,却只是在偏僻处默默端然立着,仿佛和一切喧嚷都无关。文武朝臣分列左右对我行礼,目送我步步上前。
我行至御座前,单膝点地,对着中央那锦袍华服之人恭敬拜道:“悬光参见摄政王殿下。”
座上少年稚气未褪却满脸堆笑,连忙站起,走来亲自扶起我:“小弟恭迎四姐回朝!四姐连日劳顿,为苍照拔除逆党、立下大功,本王代雪宫诸人与苍照子民敬谢四姐大义!如今奸党势去,四姐居功至伟,待我回过君父,为你求封赏!”
我道:“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素青重重叹了声,一把拽住我的手:“四姐何必如此生分!承蒙二哥让贤,才令我暂坐这摄政王之位……说到底,这朝野上下的大事仍听君父做主,稍后我们就去见他。”
还未及我二人说上几句,几个朝臣便也站出来连声称是,争先恐后地表起忠心,又奏起近日上下官职变动、陟罚臧否之事。我默默退下,站到弥暄哥哥身边。
“哥,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该放心了吧。”我顺势偷偷拍了把他的小臂。
“好,好……素川可有交代什么?”他也收声和我说起话。
我笑着摇头:“还能说什么,不过是将我们痛骂一番……哦,再就是为他妹妹求了句情。近日宫中一切可好?”
“尚可。五弟虽年轻,行事却周全有度,未见有大问题。”
“后宫那边呢?”
“有容妃娘娘照看着,说是已安抚好了几位娘娘和兄弟姐妹。事态都在掌握之中。”
我舒了口气,笑叹道:“也是难为了前朝后宫,皆苦废后已久……等会儿得空,我上你那去,好好细说这两日。”
说话间,我作不经意地瞥向一个灰衣纱帽、打扮异样的陌生老头,又给弥暄哥哥递了个眼神:“那人是谁?”
才进殿我便注意到他,是张新面孔。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精光飞转,身形高大,却把自己缩在人群角落静静听着动静,看着颇为可疑。
弥暄哥哥展眼看去,扭过头低声道:“这是天横宫里来的使臣。他们狼族那位新君也是个人物,手眼灵通得很,不知怎的竟听闻了素川‘通敌’的消息,忙不迭地遣人来撇清关系了,趁着这会子竟还提出了议和之事,说两国边界多年紧张,此时不妨休兵止战。”
我一惊,而后细思,却也觉说得通。天横界内的狼族彪悍善战,常年与近邻争端不断。就在几十年前,狼族一个不起眼的小王爷玄三九忽从十数位叔伯兄弟中杀出一条血路、一跃至王位。而后这位新王一面托心腹重臣在朝中处理内事,一边又亲自带兵征战巩固军权、险中求胜坐稳了王座。据说,他还早在夺位前便在四面八方纳了数位望族出身的侧室培养势力,常有前方送战书、后脚下喜帖之轶事,狼子野心一览无遗、盛名远播引人发笑。大约如今他看天横终于政权初固,又恰逢雪宫剧变,便马不停蹄地遣人奔向苍照、传达止战安息之意。
我悄声问道:“五弟就这样放任他站在这里听政?”
“玄王这回似乎颇有诚意,命使臣带了厚礼……五弟这几日连摆宴席,唯恐招待不周,更是准此人临朝听政。左右宫中的大事动向也掩盖不住,倒不如坦诚相告。”
我瞥了眼那使臣,冷笑道:“既奉上如此大礼,怎会只为砸到皎煌殿听个响儿?”
弥暄哥哥垂眼,浅叹了声:“据说,玄王是有意在雪宫择一位姬妾。”
我无言片刻,道:“既已明说,便是势在必得了。”
“可……”他转脸看我,“苍照曾有祖训,与外族通婚者视为叛逆、永生不得折返故里,是以此等事数千年来也鲜少发生。天横一厢情愿罢了,苍照王室也绝不会应允的。再者这姻缘之事也勉强不得,若宫中无人肯前往,他待如何?”
我摇头,复冷笑道:“苍照国小兵弱,得拒天横于漠崖外,无非仰仗九叠天险,此外再无半点可与其争锋。雪宫千年以来已习惯了畏战处卑,军队虚张声势疏于操练。试想若天横当真集中力量一举来犯,我等举国上下安有一战之力?此番玄王主动如此行事,说明对苍照已有所远虑,若雪宫不从,恐为日后取祸。是以联姻结盟之事,只能和不能拒。”
弥暄哥哥乜了我一眼:“话虽如此,你何故这样笑?”
我嗤之以鼻:“你却忘了那天横宫的规矩?凡外族妃嫔,进宫后须一律洗去身上功法,半分灵力不许存留。不知是他们君上不中用、唯恐叫哪个爱妃暗算了去,还是摆明要给外族人下马威看。旁的不说,光是要经这一番折辱,谁还愿去那铁笼子里讨不痛快?不过……他们若真要择妃,咱们今倒有个三公主再合适不过。恬光姐姐‘雪宫清璧’之名犹在,才貌双全天姿国色,配他们那狠戾世故的狼君还不绰绰有余。”
弥暄哥哥弯眼笑道:“性子好容易沉稳了些,这张嘴还是不饶人……凌将军日后危矣。”
我道:“少胡说。”
他停了笑,又道:“联姻之事,我却觉得选不到三妹那里。”
“也对,她现在已算不上什么公主了。”
弥暄哥哥叹了口气:“这是其一,还有便是,她继承的是前王后的水灵体,大约并非天横所求……”
我一怔,脑海闪过了几个妹妹的名字,略一思索,心中也已大约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