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雪后的阳光略显惨淡却依旧刺眼,那人身后一片雪白,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楚,魏琉璃眯起眼,努力打量起来。
凭身型看得出是名女子,她已经放下手中弓箭,身上穿着浅紫色外衫,脖颈上围着一圈同色绒毛,整个人寒冷的冬日中泛着光泽,好看极了。
魏琉璃只看上一眼,目光便难以移开,少许不自觉喃喃道:“公主殿下?”
见人沈念要走,魏琉璃回过神,急忙拨开枝丫追过去。沈念停下脚步回头,挑眉看着匆忙追来的少女,淡淡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琉璃郡主。”
魏琉璃嘿嘿一笑,挥挥小手:“公主殿下也出来打猎呀,能在此地碰到,真是好巧啊。”
“巧。”沈念抬眼扫视四周,并未看到其他人的踪迹,便问:“郡主是一人来此,为何不见四哥?”
魏琉璃常与四皇子待在一块,倘若哪日两人独行,旁人反倒觉得奇怪。既然魏琉璃在此打猎,那四皇子应当在附近。
魏琉璃接下来的话证实了猜想,挠挠头解释道:“嘿嘿,这被殿下给猜到了,方才我出来猎兔子,四殿下还在那边歇息,那公主稍等,我现在就去把人叫来。”
不久,三人带着猎物下山,一路上四皇子不停称道沈念箭术过人,让魏琉璃好好学着点,然后,便受了一顿拳头。
书院门外有座饭馆,美名远扬。沈念有段时间没来,还有些怀念。
天水小饭馆是不少学子的最爱,记起他们刚刚入学,远赴而来,离家的不舍加上未知恐惧,不少学子都会偷偷抹泪,但等饭馆掌柜亲切把人请进去大吃一顿,心底的不安便通通烟消云散了。
魏琉璃之前也来过这里,再次光临觉得有些不同,但动动脑袋,一时也没想起来。
三人临窗而坐,将云岭山的雪后景色一览无余。
沈念点了些招牌菜。
打猎颇耗费体力,魏琉璃肚子空空,整个人都要饿坏了,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但想到什么突然停住,动动手指将盘子挪了挪,咧开嘴笑:“这道菜好像很有名,公主先尝尝看。”
沈念:“郡主客气。”
魏琉璃突然莫名开心。
四皇子眼睁睁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无奈问:“我说琉璃郡主,你能记得念儿妹妹,为何不让我也尝一尝?”
“啧。”魏琉璃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无功不受禄,你懂不懂啊?你今日连弓都没拿起来,就等着最后再动筷吧。”
“好好好。”四皇子气笑,磨了磨牙小声道:“下次不带你吃好吃的。”
四皇子气势很足,不过等魏琉璃看过来,他立即没了声。
沈念不理会两人的斗嘴,只管尝着端上来的美食。
邻座坐着几名女子,身上穿的都是天水书院的月牙白学子服,发髻利落绾起,多了几分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气。
一切似乎没有异样。
几人的交谈声音飘过来,虽然不大,却听得清楚,零零散散的字眼传入耳中,魏琉璃突然放下碗筷:“哦,原来如此。”
四皇子见她这可爱模样笑出声:“怎么?”
魏琉璃看看他,又看看沈念,认真问:“你们瞧着四周,有没有发现什么与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沈念眉梢微动。
她竟看出来了。
四皇子扫视周围,众人或闲聊或吃饭,一切如常,没明白魏琉璃指的是什么,摇摇头回:“没看出来,这与之前来的那次相比,没什么不同嘛。”
魏琉璃努努嘴:“算了。”
“郡主眼力不错。”沈念眉眼含笑,“我猜郡主是想说,天水书院的女学子人数增多了,不像之前,几乎不可能看到一群女学子围坐一起。”
邻座坐着着的全是女子,如果换成男子,旁人不觉得稀奇,但换成女子,这场景着实少见。
“对!” 魏琉璃狠狠点头肯定,问四皇子:“这么明显的事,你都没看出来,现在还不觉得吗?”
四皇子忽地想起一事:“去年有一女子拿下探花的位置,震惊朝野,现在已经入朝做了官,想必是因为此事,今年科举女子报考人数增多,比往年翻了十几倍。”
近两年,入学天水书院的女子越来越多,日后这样的场景会越发悉数平常。
早该如此了,沈念想。
隔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原来入学的女学子不全是家境富足之人,还有贫苦人家碰到不知哪里来的神仙,亲自送上钱财,供女儿读书。
魏琉璃听完,心生敬佩,这位送钱幕后之人可真是大善人,她越想越激动,直接坐到了邻桌,点头附和道:“姑娘说得对!女子从没有不如男子,女子可以读书入朝做官,可以打仗建功立业,今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走出庭院,见识更开阔的天地。”
几人互道知己,聊得很尽兴。
窗外枝头落雪,细长树枝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折断掉落,悄无声息隐入茫茫雪地中。
沈念收回视线。
桌上杯中绀青茶叶打着旋,冒出白色热气,指腹在杯壁缓缓摩挲,沈念的声音极轻:“一切是时候要改改了。”
三人在饭馆待了许久,即将离开时却被告知账已经被人结了。沈念有些意外,顺着小二的指引,她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
沈念认得她,天水书院的女夫子温时砚。
温夫子身后飘雪,凉风吹起发丝缠绕,她身上只穿了件浅色轻裘,肩上没披斗篷,身形隐约孱弱,却有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朝沈念颔首,随后转身离开,径直走入风雪之中。
·
西凉使臣在安排的住处待上十多日,安安静静,没有再惹事端,今日却忽然朝宫里上书,请求面见先前西凉郡主拓跋鄢,如今是后宫的鄢美人。
西凉国依附大周朝,曾送多名女子入大周皇宫,以获取宣德帝的喜爱。宣德帝从中挑中一位女子,女子正是西凉王的堂妹拓跋鄢。
拓跋鄢身为郡主地位尊崇,面容姣好,让人过目不忘,加上柔情似水的性子,颇受宣德帝宠爱,一时风头大盛。但没人能想到,不久后她竟生下死胎,以至郁郁寡欢最终发了疯。
往日的美好音容浮现心头,就算再硬的心也生出怜惜,宣德帝的头痛病又犯了,合上折子叹息一声:“传话下去,容许他们看望。”
领事太监得了话,立即领着赫连殊去冷宫。
赫连殊走在宽阔宫道上,四处打量,眼底是遮不住的狠色。
冷宫的朱红大门紧闭,小小的冷宫就像一座逃不脱的牢笼,将鄢郡主困在其中。
小太监上前敲门,等门开了个缝,领事太监传话:“春熙姑姑,我奉陛下旨意前来看我,有劳了。”
名唤春熙的宫女是这里的主事,听到陛下这类字眼,立即敞开大门相迎。
领事太监躬身抬手:“赫连大人,里边请。”
赫连殊冷着脸走进去,身后跟着的副使臣急忙跟上。
进了门,领事太监站在一旁观望,不敢怠慢,等会儿还要给刘培全回话。
冷宫与别处不同,宫内格外寂静,毫无声息,枯死的藤树下有口枯井,干涸见底,井口落了圈白雪,上面有鸟儿的脚印。
拓跋鄢独自一人坐在殿门外的长廊下,身边没有宫女相伴,摇椅晃动,她发丝略显凌乱,发簪随意插着,衣袖一长一短,不知多久没清洗早已经灰蒙蒙的,此刻正摆弄着手中玩意儿,听到动静也不抬头。
冷宫的宫女得了皇后的授意,主要任务就是把人看住不让跑出去,其它的一概不管,人只要饿不死就成。
瞧见昔日尊崇的郡主落到如此境地,赫连殊身侧拳头捏紧,青筋根根冒起,撩开衣袍单膝跪地,抚肩垂首:“赫连殊见过鄢郡主。”
听闻陛下的消息,原本围在一圈玩叶子牌的宫女们纷纷赶来,看到眼前场景,被赫连殊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掩唇轻呼。
春熙姑姑远远看着,眼神轻蔑,在这宫内竟不叫鄢美人,反倒叫鄢郡主,莫不是有了不臣之心。
自从进了宫,就再没人叫过拓跋鄢为鄢郡主。宫女们整日可怜并嘲笑鄢美人,曾得过恩宠还怀过龙嗣,眼下竟落得这幅模样,就算西凉的手下尊称她一声郡主,又能怎样呢,她早已经痴傻,认不得旁人来。
然而这次的拓跋鄢却一反常态。
手中小巧竹笼落地,拓跋鄢猛然抬头:“你叫我什么?”
脸上神态与之前高高在上的鄢郡主如出一辙,难道郡主的神智恢复了?
赫连殊眼睛瞪大,再次询问:“鄢郡主?”
拓跋鄢眼中的亮光熄灭,歪了歪头,默念道:“鄢、鄢郡主……”忽然,脑袋像针扎一样疼,她抬手扶上脑袋,高声嚎叫:“啊!你骗我!这不是真的!不是!”
“鄢郡主!”赫连殊猛然起身,想要上前。一旁的副使臣立刻将人拉住,咬紧牙低声道:“大人,这里是后宫,不可轻举妄动。”
赫连殊将手挣脱,气得捶地:“呀啊……”
这该死的大周!
落雪的土地上砸出个窟窿,赫连殊满手泥土。空中刮来一阵风,吹起淡青色衣袂。
沈念在隔壁冷宫练武,累了躺在屋顶歇息,没人看得见,嚎叫声传到这边,她耳朵微动。
吵闹。
沈念睁开眼睛看过去,正瞧见宫女冲上去安抚发病的妃子,西凉使臣气到锤地,沈念干脆坐起身看戏。
在宫女的轮番努力下,拓跋鄢恢复了最初的安静模样,呆呆盯着竹笼,偶尔发出痴笑,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抬头对着赫连殊笑起来,这张脸也完全落入了沈念眼中。
脑海中荒谬的想法一闪而过。
沈念眼眸微缩,少许弯了弯唇:“呵,这张脸啊,可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