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半仙
“你还会这个。”
“略懂一些。你等着,我去取铜钱来。”
钱士禄夹着他没打完的毛衣回去,如同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一会儿带着三枚铜钱到了晒台上。
“不过,我没带龟壳。”钱士禄说。
“嗨,你那水缸里不是养着一只乌龟,把它捞出来,到厨房把肉掏干净不就有了。”杜衡说。
“这……未免太残忍了。”
“那怎么办,我急等着知道。”杜衡一双水汪汪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其实,龟壳只是道具。只要心诚,用双手一样可以起卦。”
“准不准?”
“心诚则准。”
杜衡按照钱士禄指点的方法,双手合拢三枚铜钱,使劲摇了几下,然后抛到地上。
待她蹲在地上抛了几次铜钱,那钱士禄脸色有些凝重,似乎卖起了关子,也不急着说。
“怎么了,是不是不吉?”杜衡急忙催问。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到底看不看得懂?”
“这是个乾上兑下的履卦,卦辞曰:履者,踩虎尾,不咥人,亨。”
“什么意思?”
“虽有凶,却非大凶,或可逢凶化吉”
“我操,这么准?”杜衡失口道。
“很准吗?”轮到钱士禄吃了一惊。
“我是说,这么准吗?”
“准不准只取决于你起卦时的一念是否诚心。”
杜衡起卦时,确实心心念念想要知道最近吉凶,自然不敢怠慢。
“再说说这卦象:上卦为乾,下卦为兑,乃是柔弱遇刚强,欲行却难行之象,难且危也,多坎坷不顺,万事不宜急进,宜循序渐进,谨慎行事,方可顺遂不惊。”
“需要谨慎行事?我知道了。”
“另,此卦宜观动静,不可莽撞,须谨慎待人,最忌贸然轻信,否则铸成大错。然而小心谨慎,大事依旧顺遂。”
虽然杜衡觉得卦相奇准,简直准到心坎里,恨不得叫一声钱半仙或者钱铁嘴。
但是她毕竟也是老吃老做的江湖骗子,也知道一些金评彩挂,蜂麻燕雀的套路,都是留着余地,一会说凶,一会又能化解,察言观色,模棱两可的。又兼着没有龟壳,随便用手起的卦,该不会也那么准吧?
钱士禄要早睡,很快就离开了,留下杜衡一个人在晒台上又喝了几杯,沉思许久。她思忖,钱士禄又不是职业算命也不收钱,为什么要察言观色,模棱两可?
说什么虽有凶,却可逢凶化吉,不就是自己碰到金公子这件事?还能更准几分吗?
另外又说了,行事难且危,多坎坷不顺,万事宜循序渐进,谨慎行事。又像是马上面临到的事情。到底是一次报效国家的机会,还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经过昨天这件事,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有多轻佻,对危险的预估是多大的马虎。这是一场每天都死很多人的战争,自己可以赢很多次,但是却不能输任何一次。
她在寒风中,将剩下的酒全都喝完了才回去睡觉。
11月22日中午。
杜衡好好准备了一番,穿上自己最素的大衣,戴上一顶灰色鸭舌帽。又找了条大围巾戴上,不为了遮风,就为了挡住自己这张脸。
她到了十六铺时,秦川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两人一起找到那座洋泾浜气象站。一楼的锁都有些锈了,可见最近没打开过。
也不知道秦川哪里弄来的钥匙。
即便有钥匙,这把修锁也是开了半天才打开。两人一起到了塔顶俯瞰了一下码头。
码头上船只靠近时,人员很多,站在地上确实看不清周围情况,但是在这里就一目了然。
秦川还带了一只望远镜,他将望远镜交给杜衡。杜衡看了一会儿,寻找了一下田雨提到的那家饭店。看看饭店后的退路。
杜衡看完了,就将望远镜交还了秦川。两人一起下来,秦川开车送杜衡回家。路上,秦川终于忍不住问起,对门住了什么人?杜衡含混着说,一个卖茶叶的乡下来的客商。
秦川倒是也有涵养,也没有追问。
回到家,杜衡根据自己回忆,把大致地图又画了出来。
然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里复盘整个十六铺的情景,每一个摊位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回忆轮船靠岸后,大部分人的反应。那些迎上去卖货的小商小贩,拎着板凳和擦鞋箱占据靠前位置的男孩儿。挥舞着报纸跑过的卖报男童。打着旅社横幅,招揽客人的商家。还有更多的是那些挤在码头,试图从下船客人中找到熟人的接船者。
她想象着敌人如果想要一举拿下田雨,会躲藏在何处。
他们会拿着报纸坐在附近茶摊里,会坐在擦鞋摊上假装擦鞋,会如同一般等待亲朋的市民那样挤在人群里。
然而当人群散去后,这些人就很容易被认出来,尤其当自己站在高处俯瞰码头时。
这仍然只是第一步,自己完全不用急着去接头而是继续观察。届时,郑汲清会停留在空旷的码头上,他或许会坐到长椅上,或许会买一张报纸。
第二个需要观察的地点是饭店,那里相对封闭,可以就近继续观察他。看看他是否与不相干的人靠近。如果有,就暂停接头。考虑到也许会有其他潜伏租界里的军统局小组接应他。需要秦川施展他的跟踪术,找到他的落脚处,再行决断。
她睁开眼时,所有事情都已然成竹在胸了。前天碰上金公子让她得到了教训,她意识到自己走在一根钢丝上,即使走对每一步,下面仍然是万丈深渊。
现在,在她仔细思忖了每一个环节后,她却不敢打赌,每个环节都已然万无一失。
这一整天,钱士禄都没有出现,也没一如以往勤快地晒衣服,给晒台添一些花草,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事情。
早上,田雨又打来电话。约杜衡出去见面,算是郑汲清来前,姐妹俩最后一次商议。
见面地点在外滩,杜衡戴上帽子裹上围巾,又从柜子里翻出不久前骗徐司令时戴的那副平光眼镜,这才出门。总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到了外滩,两人就在黄浦江边找了个僻静地方交谈一番。
田雨最近也没闲着,她这些天在租界仓库区找一个能策划行动的地方。在听闻杜衡撞到金公子后,她也开始担心这样的事情若再次发生,恐怕就不会那么走运了。所以最好找一个偏僻的,白天也没什么人的地方作为一个备用藏身地。如果要策划行动,那样的地方也比较理想,空旷地上,跟踪者很容易暴露出来。
杜衡仍然假装一副一切尽在掌握混不吝的腔调,表示码头接人这件事,她已经彻彻底底研究过了,她出马绝对不会有问题。
最终两人聊完正事,打算分开时,杜衡终于还是问了田雨一个她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她似乎想过,借着这次任务修复和郑汲清的关系?
田雨想了好一会儿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回答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背叛了郑汲清,不会再修复这段关系了。这次郑汲清来,当然首先是看看能不能继续“跳马行动”,其次是查清楚江行舟是不是真的叛国,如果答案为否,那她不能再背叛了郑汲清后再背叛一次江行舟。如果答案为是,那她也不会原谅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也不应该和郑汲清走到一起。
最后她又补充说,她总觉得,郑汲清这样无始终不渝的人,应该找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伴侣。
她摸了摸杜衡的脸,就离开了。
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会面,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杜衡站在原地半晌,回味田雨的话,然后才返回。
晚上,她又照例十分迷茫,想要找钱士禄聊聊天。钱士禄是一个理想的聊天解闷的对象,不仅仅是因为他总是顺着杜衡的意思吹捧。
还因为他可以在全然不知道杜衡担着多大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的重压时,给杜衡瞎出出主意,甚至还会有模有样地算算命什么的。而且算的还挺准的。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两个人实则是鸭同鸡讲,纯粹扯淡,但是杜衡却有些上头。钱士禄的言谈分明那样的肤浅,他却有一种,庸俗到让人可以忍耐的独特魅力。
即便亲爹投靠日本人,她都没有太犹豫地解除父女关系,但是对钱士禄这个小汉奸,却好像恨不起来似的。
可惜他又是整晚没出现。